顾溟僵硬地坐在座位上,身体像一块被强行钉在原地的木板。投影幕布上乔托的湿壁画色彩沉郁,圣徒的面容悲悯而庄严,但他的目光却无法聚焦,余光里全是身边那个安静的身影。
尘曦坐得很端正,微微低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落,遮住了小半侧脸。她握着笔的手指纤细修长,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在笔记本上快速而专注地记录着。教室里只有教授抑扬顿挫的讲解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股清冽微苦的气息,混合着极淡的、仿佛来自医院的消毒水味道,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顾溟鼻端,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一种奇异的紧张感里。
他不敢转头看她,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生怕惊扰了这层薄冰般的平静。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擂鼓般的声音仿佛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樱树下那抹刺目的暗红、她仓促藏起的药瓶、还有此刻这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疏离感,交织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拉扯着他。
讲台上,教授正讲到中世纪艺术的象征意义。顾溟强迫自己把视线投向幕布,试图抓住几个关键词汇塞进脑子里,但那些术语像滑溜的鱼,刚抓住就从他混乱的思绪中溜走了。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顾溟感觉后背的衬衫似乎被一层薄汗浸湿了,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尘曦摊开的笔记本。
她的字迹很特别。不像一般女生的娟秀圆润,反而带着一种清瘦的骨感,笔画干净利落,甚至有些锋利,透着一股倔强。笔记内容清晰有条理,重点部分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标记,看得出是个认真且思维清晰的人。
就在他目光流连的瞬间,尘曦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握笔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抬头,只是将脸更偏向讲台的方向,仿佛在更专注地倾听。
顾溟的心猛地一跳,赶紧收回目光,假装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桌面,那里空空如也——他连笔记本都没带出来。
下课铃声终于刺耳地响起,像一道救赎的符咒。
教室瞬间活了过来,桌椅碰撞声、交谈声、收拾书本的哗啦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顾溟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下意识地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逃离身边这个人带来的、让他完全失控的陌生情绪。
然而,就在他准备迈步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尘曦正低头收拾东西。她的动作很慢,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忍受某种不适。帆布包的带子滑落到她纤细的手腕上,她伸手去拉,指尖似乎有些无力。
“那个……”顾溟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出口带着一丝他自己都嫌恶的犹豫和沙哑。
尘曦的动作顿住,抬起头看向他。她的眼睛很亮,瞳孔是深琥珀色,像蕴藏着某种沉淀的光,此刻清晰地映出顾溟有些窘迫的样子。那眼神平静无波,带着一丝询问。
“刚才……谢谢你。”顾溟硬着头皮开口,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笔记本上,试图找一个不那么突兀的话题,“你的笔记……记得很详细。”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算什么开场白?蠢透了。
尘曦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唇角极轻地向上牵了一下,那笑容很淡,转瞬即逝,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连涟漪都吝啬泛起。“没什么,”她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像山涧的泉水,“正好看到有空位。” 她避开了笔记的话题,语气客气而疏离,带着明显的结束对话的意味。
她将最后一本书塞进帆布包,拉上拉链,动作流畅,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无力只是顾溟的错觉。“再见。” 她对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拎起包,转身汇入了涌向门口的人流。米灰色的亚麻衬衫背影很快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中。
顾溟站在原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难受。那句“再见”轻飘飘的,更像是一种礼貌的切割。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手,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席卷而来。他明明有那么多疑问,关于她的咳嗽,关于那个药瓶,关于她眼底那份挥之不去的寂寥……可面对她时,所有的言语都变得笨拙而苍白,被那层无形的冰墙轻易地挡了回来。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像应和着顾溟的心情,骤然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春雨。
顾溟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迹,只是心里某个角落,总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他依旧去上课,泡图书馆,和室友插科打诨,但樱树下的惊鸿一瞥和阶梯教室里那短暂的交集,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完全平息。那个叫尘曦的女孩,连同她身上那股清冷又矛盾的气息,像一道无法解开的谜题,固执地盘踞在他脑海里。
周五下午,天空终于承受不住水汽的重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丝细密而冰冷,带着早春特有的寒意,很快就将校园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烟雨之中。梧桐树新生的嫩叶被洗刷得格外青翠,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清香。
顾溟刚结束一场小组讨论,从实验楼出来。他没带伞,只能将卫衣的帽子扣在头上,低着头,快步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冰凉的雨丝顺着他的脖颈往里钻,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路过艺术学院那栋极具设计感的玻璃幕墙大楼时,他习惯性地放慢了脚步,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大楼的入口处。进出的学生大多撑着五颜六色的伞,步履匆匆。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尘曦。
她站在大楼入口的玻璃雨棚下,没有打伞,只是安静地靠着一根支撑柱。她穿着一件薄薄的浅杏色针织开衫,里面是简单的白色T恤,下身依旧是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单薄。她微微仰着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侧脸的线条在雨棚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雨水顺着玻璃棚顶的边缘滴落下来,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似乎在等人,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撑伞走过的同学说说笑笑,她的身影却像被一层无形的隔膜包裹着,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孤寂感。那天的疏离和此刻的孤单,奇异地重叠在一起,让顾溟的心再次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他几乎没有思考,脚步已经朝着那个方向迈了过去。
雨棚下有些拥挤,躲雨的学生不少。顾溟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尘曦面前。冰冷的雨气和她身上那股清冽微苦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尘曦察觉到有人靠近,目光从灰暗的天空收回,落在了顾溟身上。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没带伞?”顾溟开口,声音因为淋了点雨而显得有些低沉。他摘下自己卫衣的帽子,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些,几缕碎发贴在额角。
尘曦看着他湿漉漉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没说话。她的脸色比上次在阶梯教室时似乎更苍白了一些,唇色很淡。
顾溟的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衣服上,眉头不自觉地蹙起。“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这样会着凉的。”他说着,动作有些生疏地开始翻自己随身背着的双肩包。包里东西不多,几本书,一个水杯,还有……一把折叠伞。那是陈默早上硬塞给他的,说看天气预报有雨。
他拿出那把深蓝色的折叠伞,递到尘曦面前。“给,你先用吧。”
尘曦的目光落在那把崭新的、深蓝色的伞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反而像是被那抹蓝色刺痛了眼睛,下意识地微微后退了半步,身体抵在了冰凉的玻璃柱上。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抗拒:“不用了,谢谢。我等的人……应该快到了。”
又是拒绝。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顾溟举着伞的手僵在半空中,雨水顺着他额角的发梢滴落,砸在他手背上,冰凉一片。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挫败感涌上心头。他不懂,为什么她总是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将所有的善意和靠近都挡在外面?那把伞,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避雨工具而已。
“拿着!”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执拗。他不由分说地将伞往前又递了递,几乎要塞进她怀里,“雨很大,你这样等下去不行。” 他看着她过于苍白的脸和单薄的身体,樱树下她剧烈咳嗽的画面再次浮现,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强硬关切,“上次在山上你就咳得厉害,再淋雨……”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尘曦的脸色在听到“咳得厉害”几个字时,瞬间变了。那原本只是疏离平静的面具骤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惶的苍白。她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神锐利地射向顾溟,里面充满了被冒犯的戒备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苦。
“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颤抖,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周围几个躲雨的同学被惊动,好奇地看了过来。
顾溟被她激烈的反应震住了,举着伞的手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抗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担心她生病而已。
就在这时,尘曦的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嘴,转过身去,背对着顾溟和人群,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一阵沉闷的、压抑到极致的咳嗽声从她紧捂的指缝中溢出,那声音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听得顾溟心惊肉跳。
“尘曦!” 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女声穿透雨幕传来。
是晓雯!那个短发女生。她撑着一把明黄色的伞,正快步从雨里跑过来,脸上写满了焦急。她一眼就看到了靠在玻璃柱上咳得弯下腰的尘曦,以及旁边举着伞、一脸无措和震惊的顾溟。
晓雯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顾溟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敌意。她几步冲到尘曦身边,一把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声音又急又怒:“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在里面等吗?谁让你跑出来吹风的?!” 她一边责备,一边迅速从自己随身的包里翻找着什么,同时用身体巧妙地挡住了顾溟看向尘曦的视线。
尘曦还在咳,咳得几乎喘不上气,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艰难地摇着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药呢?你的药呢?”晓雯焦急地在她外套口袋里摸索着。
顾溟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一幕。尘曦痛苦咳嗽的背影,晓雯焦急愤怒的脸,还有周围同学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默剧,而他,像个闯入者,笨拙又多余地举着一把深蓝色的伞。
晓雯终于从尘曦口袋里摸出了那个熟悉的深棕色小药瓶。她熟练地拧开瓶盖,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快速塞进尘曦嘴里,又拧开自己带来的保温杯,喂她喝了几口水。
尘曦艰难地吞咽下去,剧烈的咳嗽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急促而虚弱的喘息。她靠在晓雯身上,身体微微发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晓雯这才抬起头,再次看向顾溟。她的眼神冰冷,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像淬了冰的针:“这位同学,请你离尘曦远一点!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在这里添乱了!你的关心,对她来说就是负担!懂吗?!”
说完,她不再看顾溟一眼,紧紧搂着依旧虚弱颤抖的尘曦,撑开那把明黄色的伞,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进了迷蒙的雨幕深处。明黄色的伞面在灰暗的天地间,像一点微弱而倔强的光,渐行渐远。
顾溟还保持着递伞的姿势,僵立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滑落,冰冷的触感却远不及晓雯那番话带来的寒意刺骨。
“添乱”……“负担”……
这两个词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把无人接过的深蓝色折叠伞,伞面上汇聚的雨水正一滴滴落下,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一小圈深色的水痕。就像他那点笨拙的关心,最终只落得满地狼藉,无人接收,徒增尴尬。
雨,还在下。冰冷,细密,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