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宿舍的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湿漉漉的世界。顾溟坐在书桌前,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目光却没有焦点。窗外的雨声淅沥,单调而压抑,像极了此刻他胸腔里沉闷的回响。
晓雯那句冰冷的警告——“添乱”、“负担”——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他。
“喂!溟子!魂儿让雨淋没了?”李昊然的大嗓门伴随着一股炸鸡的油腻香气撞了进来。他甩着湿漉漉的头发,拎着两个印着快餐店Logo的大袋子,后面跟着同样淋得半湿的陈默和林锐。
“赶紧的,趁热乎!昊然请客,庆祝他游戏里终于不是万年老二了!”林锐一边脱着湿透的外套,一边嚷嚷道。
宿舍里瞬间被食物的香气和喧闹填满。李昊然把炸鸡薯条往顾溟桌上一堆,拉过椅子坐下,拿起一块鸡翅就啃:“我说顾溟,你这几天咋回事?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失恋了?不对啊,你这万年铁树连花骨朵都还没见着吧?”他油乎乎的手在顾溟眼前晃了晃。
顾溟猛地回过神,有些烦躁地拍开他的手:“吃你的,别烦。”
“嘿,火气不小啊。”李昊然也不恼,反而更来劲了,凑近了压低声音,一脸八卦,“是不是……还惦记着樱花树下那位‘特别’的小姐姐?艺术学院那个?”
顾溟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吭声,拿起桌上的可乐猛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下去,却浇不灭心头的烦闷。
“肯定是!”李昊然一拍大腿,笃定道,“我就知道!上次阶梯教室你给人家让座,那眼神儿,啧,跟丢了魂儿似的!今天这德行,八成是碰了钉子了吧?”他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摇头晃脑,“跟哥说说,到底咋回事?哥给你分析分析!”
“昊然,”陈默推了推眼镜,声音温和却带着制止,“顾溟不想说就别问了。感情的事,外人不好掺和。”
“什么叫外人?咱们是兄弟!”李昊然不以为然,“兄弟有难,必须两肋插刀!是不是,锐子?”
林锐正啃着鸡腿,含糊不清地点头:“就是!溟子,别憋着!说出来,兄弟们帮你出主意!追女孩嘛,讲究个策略!死缠烂打不行,就得欲擒故纵……”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顾溟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压抑的烦躁。他放下可乐罐,金属罐底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情绪,“我跟她……连认识都算不上。就是……就是觉得她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陈默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镜片后的目光变得认真起来,“怎么个不对劲法?”
顾溟犹豫了一下。面对三个朝夕相处的兄弟,那积压在心底的疑虑和担忧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压低声音,将樱树下尘曦剧烈的咳嗽、仓促藏起的药瓶、地上那点可疑的暗红、阶梯教室里她苍白的脸色和近在咫尺的药草气息,以及刚才在艺术学院楼下,她淋雨等人、自己递伞却引发她激烈反应和晓雯的警告……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尘曦”的名字和晓雯那句刺耳的“负担”。
宿舍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李昊然也放下了手里的鸡翅,表情从八卦变成了惊疑不定。
“我去……听着怎么这么悬乎?”李昊然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咳出血了?还随身带药?那闺蜜还凶神恶煞的?该不会……真有什么大病吧?”
“别瞎猜!”陈默皱眉呵斥道,但神色也凝重起来,“顾溟,你的意思是,你怀疑她身体有很严重的问题?而且她,还有她身边的人,都在极力隐瞒?”
顾溟沉重地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可乐罐上冰凉的水珠:“嗯。晓雯……就是她那个短发闺蜜,反应特别激烈,好像我靠近她就是在害她一样。而且她咳起来的样子……真的不像普通感冒。” 他眼前又浮现出尘曦捂着嘴、咳得浑身颤抖、脸色由苍白转为病态潮红的模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
“这就说得通了!”李昊然猛地一拍桌子,眼睛发亮,“难怪她对谁都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肯定是怕别人知道她的病!这种情节小说里常见啊!什么绝症啊,家族遗传病啊……啧,可怜啊,年纪轻轻的。” 他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同情和猎奇的复杂表情。
“昊然!”陈默再次打断他,语气严肃,“现实不是小说!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不能妄加揣测。这对那个女孩很不尊重。” 他转向顾溟,眼神带着劝诫,“顾溟,我知道你是出于关心。但是,既然她和她朋友的态度已经如此明确,甚至可以说是警告了,我觉得……你应该尊重她们的意愿。每个人都有不想被人窥探的隐私,尤其是健康问题。你的过分关注,对她而言,可能真的是一种困扰,甚至是压力。”
“默哥说得对。”林锐难得地站在了陈默这边,他抹了抹嘴上的油,“溟子,我知道你好心。但人家明显不想让你掺和。你再凑上去,不是招人烦吗?那闺蜜看着就不好惹。要我说,这事儿就算了吧。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吧?”
“算了?”李昊然立刻反驳,“怎么能算了?万一她真需要帮助呢?万一她只是逞强呢?顾溟,你要是真放不下,哥帮你查!艺术学院对吧?叫什么名字?我认识几个艺术系的哥们儿,保证给你把她的底细摸清楚!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他拍着胸脯,一副包打听的架势。
“李昊然!”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少见的严厉,“你胡闹也要有个限度!这是侵犯他人隐私!你想过后果吗?如果她的病情是真的,你这种行为对她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如果人家只是单纯不想理顾溟,你这么做只会让顾溟更难堪!”
陈默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李昊然头上,也浇在顾溟有些混乱的心上。李昊然张了张嘴,看着陈默严肃的表情,又看了看顾溟紧锁的眉头,最终悻悻地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我……我这不是想帮忙嘛……”
“帮忙不是这样帮的。”陈默放缓了语气,但眼神依旧严肃,“真正的关心,是尊重对方的界限。顾溟,听我的,到此为止吧。如果她真的需要帮助,她自己或者她的朋友会想办法。你现在的状态,已经有点……越界了。”
“越界”两个字,像针一样扎了顾溟一下。他想起晓雯愤怒的脸,想起尘曦眼中那深沉的痛苦和抗拒。难道……他真的做错了?他的关心,真的只是自以为是的打扰?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闷声道:“我知道了。” 声音低哑。
宿舍里的气氛有些沉闷。李昊然讪讪地继续啃鸡翅,林锐低头刷手机,陈默看着顾溟,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
顾溟站起身,走到窗边。雨水在玻璃上肆意流淌,模糊了外面的一切。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幕,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那把明黄色的伞,在雨中倔强地移动,护着那个脆弱身影的画面。
尊重界限……到此为止……
可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和担忧,却像这窗外的雨,绵绵密密,挥之不去。
***
几天后,一个难得的晴朗下午。阳光慷慨地洒在滨海大学的露天篮球场上,将塑胶地面晒得微微发烫。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场边此起彼伏的加油呐喊,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青春躁动的气息。
顾溟、陈默、林锐还有李昊然,正和隔壁班的一群男生打半场。顾溟今天状态有些游离,传球失误了几次,被林锐吼了两嗓子。
“顾溟!看人!想什么呢!”林锐一个暴扣得分后,冲着他喊道。
顾溟抹了把脸上的汗,甩甩头,试图把那些纷乱的思绪甩开。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场边靠近铁丝网的地方,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
是尘曦,还有晓雯,以及另外两个女生——一个长发披肩气质温婉,一个短发干练笑容爽朗。看样子是尘曦的三个闺蜜都到齐了。她们似乎刚下课路过,被激烈的球赛吸引,驻足观看。晓雯正兴奋地指着场上某个方向说着什么,短发女生笑着附和,长发女生则安静地站在尘曦身边。
而尘曦,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棉布长裙,外面套着米白色的薄开衫,安静地站在靠后的位置。阳光落在她身上,给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色,让她看起来不那么透明。她的目光落在球场上,但眼神却有些空茫,仿佛并没有真正聚焦在那些奔跑的身影上。她的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意,像是对同伴欢乐的一种无声回应,又像是游离于喧嚣之外的旁观者。
顾溟的心跳漏了一拍。几天来刻意压制的情绪,在看到她的瞬间,又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陈默的话在耳边回响,晓雯的警告历历在目,可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无法从那个安静的身影上移开。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隔壁班一个男生在争抢篮板时用力过猛,篮球脱手,像一颗失控的炮弹,高速旋转着,朝着场边尘曦她们站立的方向直直飞去!
“小心!”场边响起几声惊呼。
晓雯反应最快,尖叫一声下意识地侧身躲避。另外两个闺蜜也吓了一跳,慌忙后退。
而尘曦,似乎因为刚才的出神,反应慢了半拍。当她意识到危险,抬起头看向那个呼啸而来的篮球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惊恐的苍白。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躲避的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橘黄色的影子在眼前急速放大!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慢。
顾溟的大脑一片空白。陈默的告诫,晓雯的警告,所有的理智和界限,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猎豹,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猛地从球场中央朝着尘曦的方向冲了过去!
他离得并不算最近,但爆发力极强。在篮球即将狠狠砸中尘曦头部的千钧一发之际,他高大的身影如同屏障般骤然挡在了她面前!
“砰!”
一声闷响。
篮球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顾溟的后背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体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后背传来一阵钝痛。但他咬紧牙关,硬生生站稳了脚跟,将身后纤细的身影完全护住。
篮球弹开,滚落在地。
死寂。
场上的球员,场边的观众,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的一幕惊呆了。空气凝固了几秒。
顾溟喘着粗气,慢慢转过身。后背的疼痛让他皱了皱眉,但他第一时间看向被他护在身后的尘曦。
尘曦还僵在原地,保持着刚才惊恐的姿势,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深琥珀色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顾溟近在咫尺的脸,那里面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难以置信的震动,以及一种顾溟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剧烈的情绪波动——像冰封的湖面被巨石砸开,碎裂的冰层下是汹涌的暗流。
“你……你没事吧?”顾溟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喘息,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逡巡。
尘曦像是被他的声音惊醒,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她急促地呼吸着,胸口起伏不定,看着顾溟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惊魂未定,有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撕开保护层的、赤裸裸的慌乱和……恐惧?仿佛顾溟的挺身而出,对她而言并非救赎,而是另一种更可怕的入侵。
“尘曦!”晓雯和另外两个闺蜜这时才反应过来,尖叫着冲了过来,一把将尘曦紧紧围在中间。
“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吓死我了!”晓雯的声音带着哭腔,上上下下地检查着尘曦,像保护一件稀世珍宝。
“我……我没事。”尘曦的声音微弱而颤抖,她避开了顾溟的目光,低下头,手指死死地攥着裙角,指节用力到发白。
晓雯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顾溟。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感激,只有熊熊燃烧的怒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敌意!她护着尘曦,像护崽的母兽,对着顾溟厉声吼道:
“又是你!顾溟!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地缠着尘曦?!刚才是不是你故意撞过来的?你想害死她吗?!”
这颠倒黑白的指责,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顾溟脸上。他愣住了,后背的疼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被误解的冰冷刺骨。他明明……是救了她啊!
“晓雯!你胡说什么!”尘曦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丝尖锐,她用力拉了一下晓雯的手臂,“球是意外飞过来的!是他……他帮我挡了一下!”
晓雯被尘曦的反应弄得一怔,随即更加愤怒,她狠狠瞪了顾溟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都是因为你!”,然后不再理会顾溟,对着尘曦焦急地说:“不管是不是意外!你离他远点!我们走!快走!” 她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和另外两个同样面色不善的闺蜜一起,簇拥着依旧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尘曦,迅速离开了球场边缘,仿佛顾溟是什么致命的瘟疫。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同学们的目光聚焦在孤零零站在场边的顾溟身上,充满了同情、疑惑和看戏的成分。
林锐和李昊然也跑了过来。
“溟子!你没事吧?”林锐关切地拍了拍顾溟的后背。
“靠!那女的疯了吧?溟子明明救了她朋友,她倒打一耙?”李昊然愤愤不平地指着晓雯她们离开的方向骂道。
陈默站在稍后一点的地方,看着顾溟僵硬的背影和那三个女生仓皇逃离的身影,眉头紧紧锁着。他刚才看得一清二楚,顾溟的奋不顾身是真的,晓雯那过激的反应和指控也是真的。这已经超出了普通的排斥,更像是一种……深切的恐惧。恐惧什么?恐惧顾溟的靠近?还是恐惧顾溟的靠近会带来某种无法承受的后果?
顾溟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像。后背被篮球砸中的地方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口。晓雯那充满恨意的眼神,尘曦最后看向他时那混杂着感激与巨大恐惧的复杂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将他钉在了耻辱和困惑的十字架上。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刚才,在挡下篮球的瞬间,他似乎……短暂地触碰到了尘曦的手臂?那触感冰凉,纤细,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界限?
他以为自己只是在界限之外徘徊,小心翼翼地投去一丝关切的目光。可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在晓雯她们构筑的世界里,他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添乱”,一种“负担”,甚至……一种“危险”的象征。
阳光依旧明媚,篮球场上的喧嚣重新响起。但顾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冰冷彻骨。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与那个叫尘曦的女孩之间,横亘着的,远不止是疏离和拒绝,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由痛苦和秘密筑成的鸿沟。而他刚才那奋不顾身的一跃,非但没有拉近距离,反而像一颗投入深渊的石子,激起的只有更深的敌意和更沉重的谜团。
他看着她们消失的方向,阳光刺眼,他却感觉眼前一片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