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场上的风波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顾溟的生活里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却也在晓雯她们筑起的高墙前,撞得粉碎。那些或同情、或好奇、或带着探究的目光,以及背后隐约的议论,像细小的芒刺,扎得顾溟浑身不自在。他刻意减少了去公共区域的频率,更多的时间把自己关在图书馆或实验室,用繁重的课业和冰冷的代码麻痹着烦乱的神经。
陈默的话像警钟,反复在他心头敲响——“尊重界限”、“你的靠近对她可能是伤害”。晓雯那淬毒般的眼神和颠倒黑白的指控,更是将“界限”二字,用最残酷的方式刻在了他面前。他试图说服自己,放下。那个叫尘曦的女孩,她的世界布满荆棘,她的痛苦与秘密都与他无关。强行闯入,除了被刺得遍体鳞伤,除了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和困扰,还能得到什么?
可心底那点固执的牵挂,却像野草,越是压抑,越是顽强地在角落里滋长。他忘不了樱树下她仰脸时那近乎透明的宁静,忘不了她咳嗽时瞬间的脆弱与倔强,更忘不了篮球飞来时她眼中纯粹的惊恐,以及……被他护住后,那双琥珀色瞳孔里碎裂的冰层下汹涌的、无法解读的暗流。她像一道无解的谜题,越是远离,那谜底反而越是在他脑海里盘桓不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顾溟独自待在图书馆四楼一个僻静的角落。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正好,梧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他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算法导论》,目光却久久停留在窗外,没有焦点。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笔。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清冽微苦的气息,极其微弱地,顺着流动的空气,悄然钻入了他的鼻腔。
顾溟的身体瞬间僵直,转动笔的动作戛然而止。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他不敢回头,生怕这只是自己的幻觉。
轻微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旁边隔着一个空位的座位旁。来人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顾溟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猛地转头的冲动。他强迫自己的视线回到摊开的书本上,那些黑色的字符却如同跳跃的蚂蚁,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捕捉着旁边的动静。
是她。
尘曦。
她今天穿着一件宽松的浅灰色连帽卫衣,衬得她本就纤细的身形更加单薄。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过于苍白的额头。她没有看他,只是安静地从帆布包里拿出笔记本、笔袋,还有一个……深蓝色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折叠伞。
顾溟的心猛地一跳——那是他那天在艺术学院楼下,试图递给她的伞!
尘曦将伞轻轻地放在两人座位之间的桌面上,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然后,她打开笔记本,低下头,开始专注地书写。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侧脸的线条宁静而疏离,仿佛旁边坐着的顾溟只是一团空气。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顾溟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那把深蓝色的伞,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像一个无声的句号,又像一个冰冷的问号。她是什么意思?仅仅是归还物品?还是……一种更彻底的划清界限?
顾溟的目光胶着在那把伞上,喉咙有些发干。他想开口,想问一句“你还好吗?”,或者“那天……”,但晓雯愤怒的脸和那句“添乱”、“负担”如同冰冷的枷锁,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再次打破这脆弱的平静,引来更深的敌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数倍。尘曦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他一眼。她只是安静地写着,偶尔停下来思考片刻,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杆,指关节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
不知过了多久,尘曦合上了笔记本。她开始收拾东西,动作依旧轻缓。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把深蓝色的伞上。
顾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尘曦伸出手,白皙的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伞面,然后,她缓缓地、坚定地将伞朝着顾溟的方向,推了过来。
伞在光滑的桌面上滑动了一小段距离,最终停在了顾溟摊开的书本旁边。
顾溟的目光,终于无法控制地抬起,落在了她的脸上。
尘曦也恰好在这时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这是篮球场风波后,两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晰地直视对方的眼睛。
她的眼睛依旧明亮,深琥珀色的瞳孔像沉淀了千年的湖泊,此刻清晰地映出顾溟有些失措的样子。那里面没有了樱树下的寂寥,没有了阶梯教室的疏离,也没有了篮球场上的惊恐和复杂波动。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像经历了巨大风暴后疲惫不堪的海面,只剩下死寂的余波。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唇色很淡,眼底有着淡淡的青影。
没有指责,没有愤怒,没有感激,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平静得让顾溟心头发冷。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一下头。
那不是一个拒绝的动作,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叹息,一种彻底的放弃,一种……“到此为止”的宣告。
然后,她收回目光,站起身,将帆布包背好,动作流畅,没有丝毫停顿。她没有再看顾溟一眼,也没有再看那把伞,径直转身,沿着两排书架之间的过道,安静地离开了。
她的背影在午后斜射的阳光里,拉出一道细长而孤单的影子,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深处。那股清冽微苦的气息,也随着她的离开,渐渐消散在图书馆特有的油墨和尘埃的味道里。
顾溟僵硬地坐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那把深蓝色的折叠伞。伞被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仿佛从未被拒绝过,也从未沾染过冰冷的雨水和难堪的尴尬。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伞面。那触感像电流,瞬间传遍全身。
她推过来了。
她摇头了。
她走了。
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丝情绪。只有彻底的归还和无声的告别。
“到此为止”。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顾溟的心上。比晓雯的怒骂更刺耳,比李昊然的猜测更沉重,比陈默的劝诫更冰冷。这是来自尘曦本人的、最直接、最彻底的回应。
他所有的疑惑,所有的担忧,所有那些自以为是的关心和无法抑制的靠近,都在她那双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睛里,在她无声的摇头里,在她决然离去的背影里,被碾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了晓雯的愤怒从何而来。他的每一次出现,每一次试图靠近,哪怕是无意的、甚至是善意的,对于尘曦而言,可能都是一种被迫面对自身处境的提醒,一种打破她努力维持的平静的侵扰,一种她虚弱的世界所无法承受的“变量”。
他的关心,对她而言,确实是一种负担。一种她明确表示拒绝、并且用实际行动彻底切断的负担。
顾溟慢慢地、慢慢地握紧了那把伞。冰凉的伞骨硌着他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他低下头,看着伞面上深蓝色的纹路,仿佛看到了自己那点笨拙而多余的真心,被彻底地、无声地退了回来,不留一丝余地。
窗外,阳光依旧明媚,梧桐树叶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充满了生机。图书馆里,有人低声讨论,有人翻动书页,世界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转。
只有顾溟,坐在这一方小小的、阳光照耀的角落里,握着一把冰冷的伞,感觉整个春天都在离他远去,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寂静。那无声的归还和摇头,像一道无形的封印,将他与她,彻底隔绝在了两个世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有些鸿沟,并非善意可以跨越;有些痛苦,只能独自背负;而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带来的只有更深的伤害和彻底的远离。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图书馆里尘埃的味道充满了肺腑。再睁开眼时,他将那把深蓝色的伞,用力地、塞进了自己背包的最底层。仿佛要将一段错误的开始,连同那些无谓的关切和沉重的困惑,一起埋葬。
***
几天后,校医院。
林锐打球扭了脚踝,肿得像个馒头,龇牙咧嘴地由顾溟和陈默一左一右架着,李昊然则跑前跑后地挂号缴费。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刺鼻,走廊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疾病和消毒的沉闷气息。
“嘶……轻点轻点!默哥!溟子!你们是架我还是拆我啊?”林锐痛得直抽冷气。
“忍着点,马上到骨科了。”陈默无奈道,小心地调整着力道。
“让你丫嘚瑟!非要学人家玩什么拉杆上篮!这下好了吧?变金鸡独立了!”李昊然拿着缴费单跑回来,嘴里还不忘损两句。
顾溟没怎么说话,沉默地分担着林锐的重量,目光有些空茫地扫过走廊两侧紧闭的诊室门。他刻意不去想那个名字,不去想那双平静的眼睛,但校医院的环境,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易地撬开了他试图封存的记忆。那股清冽微苦的药草气息,仿佛又萦绕在鼻端。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的一间诊室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一边低头看着手里的病历夹,一边对里面的人说着什么。紧接着,一个纤细的身影从诊室里走了出来。
米白色的薄毛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着,衬得侧脸更加苍白透明——是尘曦。
顾溟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架着他手臂的林锐和陈默猝不及防,差点被带倒。
“哎哟!”林锐痛呼一声,“溟子!你干嘛呢?!”
陈默也疑惑地看向顾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个刚从诊室出来的身影,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尘曦似乎也听到了动静,下意识地转过头来。
她的目光越过不算远的距离,准确地落在了顾溟脸上。依旧是那张过于苍白的脸,眼底带着疲惫的青影。在视线交汇的瞬间,顾溟清晰地看到,她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随即又迅速归于沉寂。
她很快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她没有丝毫停留,也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是微微低着头,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脚步有些虚浮地、安静地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白色走廊里,显得格外单薄而孤寂。
顾溟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缓缓松开,留下空落落的钝痛。他看到她插在口袋里的手,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指节用力到泛白。是那个深棕色的药瓶吗?
“靠……怎么是她?”李昊然也看到了,凑到顾溟身边,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复杂,“这……看着是挺虚弱的啊。溟子,你真不……”
“昊然!”陈默严厉地打断他,眼神示意他闭嘴,同时用力架稳了还在哼哼唧唧的林锐,沉声道,“顾溟,走了,该去骨科了。”
顾溟猛地回过神。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个消失在走廊拐角的、孤单的背影。他深吸了一口满是消毒水味道的空气,那气息冰冷而沉重,直灌肺腑。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他重新架稳林锐,和陈默一起,朝着骨科诊室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
陈默的话,尘曦无声的归还和摇头,以及刚才走廊里那平静到近乎死寂的一瞥……所有的片段都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她的世界,是一座被痛苦和秘密围困的孤岛。他的每一次靠近,无论带着怎样的初衷,都像一艘莽撞的船,只会撞上岛外坚硬的礁石,徒增裂痕。他的关心,无法抵达,只会成为惊扰岛上主人宁静的风暴。
放手,不再窥探,不再试图靠近,或许才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也是她唯一真正需要的事。即使这“放手”,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失落,像这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冰冷地浸透每一个角落。
他沉默地向前走着,将那个苍白的侧影和清冷的气息,连同那把深蓝色的伞一起,深深地、用力地,压进了心底最幽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