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夏雷将至

作者:樱白花 更新时间:2025/7/17 2:03:54 字数:4395

滨海市的春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迅速抽走,空气里的湿冷还未完全褪尽,燥热的因子便开始悄然鼓噪。梧桐树叶从嫩绿转为深碧,在日益炽烈的阳光下油亮亮地反着光。蝉鸣尚未正式登场,但午后偶尔一两声试探性的嘶鸣,已预示着盛夏的迫近。校园里,女生的裙裾飞扬起来,男生的T恤也变得单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属于夏日前奏的荷尔蒙气息。

顾溟的生活,似乎真的回到了正轨。那把深蓝色的伞被他塞进了衣柜最底层,连同那个名字和那双平静到令人心寒的眼睛一起,被刻意地封存、遗忘。他重新投入了课业、代码和兄弟们的喧闹之中。上课、实验、打篮球、和室友们插科打诨、在游戏里厮杀……他把自己填得很满,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敢有丝毫停歇,生怕一旦停下,那些被强行压下的东西就会卷土重来。

他不再刻意路过艺术学院的大楼,不再在食堂人潮里下意识地搜寻某个身影,甚至在公共课上,他也习惯性地选择了远离后门的位置,将自己埋在前排的人堆里。他做到了尘曦无声的要求——到此为止。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或者图书馆某个安静的角落,当窗外的风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类似药草的微苦气息时(那或许只是某种清洁剂的味道),他的心脏会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随即是更深的、带着自我厌弃的烦躁。他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反应,像甩不掉的幽灵。

“溟子!发什么呆!上高地了!”李昊然戴着耳机,在游戏里大呼小叫,手舞足蹈。

“来了。”顾溟应了一声,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屏幕上闪烁的技能图标,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儿。

“顾溟今天状态不错啊,”坐在对面床铺看书的陈默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刚才那波团战收割很漂亮。”

“那是!有我指挥,溟子输出,所向披靡!”李昊然得意洋洋。

“得了吧,要不是锐子抗伤抗得好,你早被秒八百回了。”林锐刚洗完澡,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毫不留情地拆台。

宿舍里充斥着键盘的敲击声、游戏的音效和兄弟们的笑骂。顾溟置身其中,跟着笑,跟着骂,似乎真的融入了这片喧嚣。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始终盘踞着一片无法驱散的阴霾,像夏日雷暴前压抑的、沉甸甸的积雨云。

这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席卷了城市。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浓厚的乌云便如同黑色的潮水般从天际线汹涌而至,迅速吞噬了整片天空。狂风骤起,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发出呜呜的呼啸。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密集而猛烈,瞬间将天地间织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和撕裂天空的闪电。

顾溟刚从图书馆出来,就被这阵势堵在了门口。他没带伞,只能和其他滞留在门口的学生一起,无奈地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世界。雨点砸在图书馆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水流向下奔涌。空气里充满了雨水和泥土的腥气,还有雷电带来的、隐隐的臭氧味道。

就在这时,一个单薄的身影,撑着一把略显陈旧的、深蓝色的折叠伞(不是他那一把),有些艰难地从雨幕深处走了过来。她低着头,努力在狂风中稳住伞骨,脚步有些虚浮,似乎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尘曦。

顾溟的心脏猛地一缩,身体瞬间绷紧。几乎是同时,他下意识地侧过身,将脸转向了图书馆内部巨大的电子屏,假装在浏览上面的信息公告。他用眼角的余光,死死地锁定了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身影。

她走得很慢。狂风几次将她的伞掀得几乎翻转,她费力地调整着,宽大的伞面下,她的身形显得更加瘦小。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和帆布鞋的边缘。她的脸色在灰暗的天光下,白得像一张纸,嘴唇紧抿着,似乎在忍受着某种巨大的不适。那把深蓝色的伞,像一个沉重而脆弱的壳,勉强罩着她,却无法为她隔绝这世界的风雨和……更深的寒冷。

她终于走到了图书馆的台阶下。收起伞的动作显得有些吃力,她微微喘息着,额角似乎有冷汗滑落,混在雨水里。她甩了甩伞上的水珠,然后抬起头,准备踏上台阶。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门口聚集的人群。

顾溟背对着她,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探照灯,在他紧绷的脊背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里没有情绪,没有探寻,甚至可能只是无意识的掠过。但顾溟却觉得后背的皮肤像被针尖刺了一下,细微却尖锐的疼。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脚步声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响起,有些拖沓,有些沉重。一步,两步……那股熟悉的、清冽微苦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冷,随着她的靠近,再次清晰地钻入他的鼻腔。

顾溟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死死盯着电子屏上滚动的红色文字,那些字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跳动的光斑。

脚步声从他身后很近的地方经过,没有丝毫停顿。那股气息也随之掠过,然后渐渐远离。

她进去了。

顾溟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过了好几秒,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图书馆大厅明亮的灯光下,那个穿着单薄外套、裤脚湿透的纤细背影,正穿过人群,走向电梯的方向,很快消失在拐角。

他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扑打在他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刚才她经过时那瞬间的气息,她苍白如纸的脸,她艰难支撑伞骨的姿态,还有那无声的一瞥……所有的细节,都像锋利的碎片,再次割开了他好不容易结痂的心防。

“到此为止”?他以为自己做到了。

可为什么仅仅是看到她被风雨侵袭的样子,那被强行压下的担忧和无力感,就像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样,瞬间将他淹没?为什么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药味的清冷气息,会让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沉重地灌入肺腑。再睁开眼时,眼底是一片沉郁的暗色。

***

几天后,学校小礼堂。

一场关于“人工智能伦理边界”的跨学科学术沙龙正在举行。主讲人是计算机学院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台下坐满了不同院系的学生,气氛不算热烈,但很专注。

顾溟和陈默坐在后排靠边的位置。陈默听得认真,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顾溟则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这种跨院系活动,总能看到一些平时不常见的身影。

然后,他的目光就凝固了。

在礼堂左侧靠中间的位置,坐着尘曦。她身边是晓雯和那个气质温婉的长发闺蜜(后来顾溟知道她叫苏晚),三人坐在一起。尘曦穿着一件米色的亚麻衬衫,外面套了件薄薄的浅咖色针织开衫,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手中的笔记本,但顾溟注意到,她的笔很久没有动一下了。她的侧脸在礼堂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苍白得过分,下颚线绷得有些紧,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顾溟的心猛地一沉。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讲台上口若悬河的老教授,但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教授讲到了一个关于“算法偏见可能导致社会资源分配不公”的案例,引起了台下一些小声的议论。

就在这时,顾溟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尘曦那边细微的动静。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原本只是安静地交握着,此刻却开始无法抑制地、极其轻微地颤抖起来。那颤抖很细微,隔着一段距离几乎难以察觉,但顾溟却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肩膀也几不可察地缩紧了一下,背脊绷直,像是在对抗某种突然袭来的痛苦。她猛地低下头,抬手捂住了嘴,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小幅度起伏。

糟糕!顾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种熟悉的、让他心惊肉跳的预感再次攫住了他!她要咳嗽了!而且看这架势,恐怕会像前几次一样剧烈!

果然,几秒钟后,一阵极力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还是从她紧捂的指缝中泄露出来。虽然她拼命低着头,用笔记本挡着,身体也尽可能蜷缩,但在相对安静的礼堂里,那压抑的、带着痛苦挣扎的声音,还是显得格外突兀。

周围有同学疑惑地转头看了过去。

晓雯和苏晚立刻紧张起来。晓雯几乎是瞬间就伸出手,紧紧地、几乎是钳制般地握住了尘曦那只颤抖的手,另一只手用力地按在她的后背上,像是在给她支撑,又像是在强行压制她身体的痉挛。苏晚则迅速地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保温杯,拧开盖子,焦急地递到尘曦唇边,同时用身体巧妙地挡住了更多投来的视线。

尘曦咳得浑身都在抖,苍白的脸上迅速泛起病态的红晕,额角的冷汗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细碎的光。她艰难地就着苏晚的手喝了几口水,但那咳嗽似乎并未完全压下去,只是被她强行吞咽了回去,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她整个人几乎要蜷缩进椅子里,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顾溟坐在后排,隔着一段距离和攒动的人头,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身体绷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的煎熬。他看到尘曦痛苦地蜷缩,看到晓雯和苏晚焦急又熟练的应对,看到周围同学好奇或不解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无能为力的愤怒和心痛瞬间攫住了他!

他想冲过去!想推开那些无谓的目光!想问问她到底怎么了!想替她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痛苦!这种冲动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坝!

然而,晓雯那淬毒般的眼神,尘曦在图书馆里那无声的摇头和彻底平静的目光,像冰冷的枷锁,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原地。他不能过去!他的靠近,对她而言,是更大的负担,是更深的困扰!他甚至……连递上一瓶水的资格都没有!他只能像一个可悲的、无能的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看着她被疾病一点点吞噬!

“顾溟?”旁边的陈默察觉到他的异样,低声询问,目光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当看到尘曦那边的情形时,陈默的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凝重。他轻轻拍了拍顾溟紧绷的手臂,无声地传递着安抚和提醒。

顾溟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低下头,不再去看那个方向。他大口地喘着气,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愤怒——既是对那该死的、折磨她的病痛,也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他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指关节泛白。

讲台上,老教授似乎也察觉到了台下的骚动,停顿了一下,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视过来。

晓雯和苏晚更加紧张了。晓雯几乎是半抱着尘曦,苏晚则不停地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尘曦的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但剧烈的咳嗽似乎终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她靠在晓雯身上,急促地喘息着,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的虚空,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更多的痛苦表情,但那无声的忍耐和疲惫,比任何哭泣都更让人揪心。

就在老教授的目光即将锁定她们这个区域时,晓雯和苏晚交换了一个眼神。苏晚迅速站起身,低声对旁边的同学说了句“抱歉,借过一下”,然后晓雯扶着依旧虚弱不堪的尘曦,三人低着头,动作尽可能轻而迅速地离开了座位,沿着侧边的过道,在众目睽睽之下,仓促地退出了礼堂。

她们的背影消失在礼堂侧门的光影里,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狼狈。

顾溟猛地抬起头,目光追随着那扇关上的侧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那个消失在门后的、单薄而痛苦的身影。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礼堂外再次响起的闷雷,轰隆隆地碾过他的心头。

雷声沉闷,由远及近,在礼堂的穹顶外滚动,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威压。窗外的天空,乌云翻涌得更加剧烈,天色迅速地暗沉下来,如同被泼洒了浓重的墨汁。

夏雷将至。

那沉闷的雷声,像敲打在顾溟紧绷的神经上,也像预示着一场无法逃避的风暴,正在那个叫尘曦的女孩的生命里,也在他这被迫旁观、无能为力的痛苦里,疯狂地酝酿、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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