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侧门关上的那声轻响,像一块巨石砸在顾溟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冰冷彻骨的绝望漩涡。尘曦被晓雯和苏晚半扶半抱着仓促离去时那灰败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如同慢镜头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那不仅仅是一次剧烈的咳嗽,更像是一场无声的、残酷的消耗战,将她的生命力在众人眼前一丝丝抽离。而他,只能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沙龙的后半场讲了什么,顾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老教授抑扬顿挫的声音,台下偶尔的议论声,窗外愈发逼近的雷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消失在门后的单薄背影,以及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酸楚和愤怒。愤怒于那该死的疾病,愤怒于自己的无力,更愤怒于那道由尘曦本人和她闺蜜筑起的、将他隔绝在外的冰冷高墙。
沙龙结束的铃声响起,人群开始涌动。顾溟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随着人流机械地往外走。陈默担忧地看了他几眼,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边。
“溟子?默哥?等等我!”李昊然和林锐从后面追了上来,林锐的脚踝还缠着绷带,一瘸一拐。李昊然凑到顾溟身边,压低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惊疑和八卦,“靠!刚才……是不是那个尘曦?我看她咳得都快背过气去了!她闺蜜那反应……啧啧,跟护着什么易碎品似的!溟子,你真不知道她到底啥毛病?看着……真挺吓人的!”
顾溟猛地停下脚步,转过头,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了李昊然一眼。那眼神里的戾气和痛苦是如此浓烈,吓得李昊然瞬间噤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昊然!”陈默厉声喝止,一把拉住顾溟的手臂,眼神示意李昊然闭嘴,“走了,回宿舍。”
顾溟甩开陈默的手,没看任何人,大步流星地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背影僵硬而决绝,像一头负伤的孤狼。夏日的闷热黏腻地包裹着他,却驱不散他心底的寒意。他需要逃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逃离那些窥探的目光和无谓的议论。
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拒绝了所有室友的关心和外出邀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白晃晃的阳光。他戴上耳机,将游戏音乐开到最大,试图用震耳欲聋的喧嚣淹没内心的混乱。他疯狂地敲击着键盘,在虚拟的世界里厮杀、破坏,仿佛这样就能宣泄掉那无处安放的愤怒和无力感。
然而,当屏幕变暗,当音乐停止,当宿舍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那些被他强行压下的画面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尘曦苍白的脸,她颤抖的手,她压抑的咳嗽,她消失在礼堂侧门的背影……清晰得如同烙印。
几天过去,顾溟的状态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沉郁。他像一座沉默的火山,表面平静,内里却翻滚着灼热的岩浆。李昊然和林锐在他面前变得小心翼翼,连说话都压低声音。只有陈默,偶尔会默默地给他带一份饭,或者在他长时间对着电脑发呆时,轻轻敲一下他的桌子。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帘缝隙,在宿舍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昏黄的光带。顾溟依旧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屏幕上一行行冰冷的代码,眼神空洞。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
“咚咚咚。”
敲门声很轻,带着一丝犹豫。
顾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反应。
“咚咚咚。” 敲门声又响了一次,稍微加重了些。
顾溟皱了皱眉,烦躁地扯下耳机。谁?李昊然那家伙又忘了带钥匙?
他带着满身的不耐烦起身,猛地拉开了宿舍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李昊然,也不是林锐。
是苏晚。
那个气质温婉、长发披肩的闺蜜。她穿着一件素雅的米色连衣裙,手里拿着一个……用深蓝色碎花布精心包裹着的方形盒子。她的脸色有些疲惫,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歉意,还有一丝下定决心的决然。
顾溟愣住了,所有的不耐烦瞬间凝固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一丝本能的警惕。苏晚?她怎么会来这里?是晓雯让她来的?来再次警告他离尘曦远点?
“顾溟同学?”苏晚的声音很轻柔,带着一丝试探,“打扰你了。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有些事……想和你说。” 她的目光落在顾溟阴沉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恳求。
顾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堵在胸口的千言万语——质问、愤怒、不解——最终只化作一个冷硬的:“什么事?”
苏晚看了看宿舍走廊里偶尔经过的同学,低声道:“这里不太方便。能……找个安静的地方吗?比如……楼下的小花园?”
顾溟沉默地盯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的眼睛,看清她真正的来意。是尘曦的意思?还是晓雯的又一次“战略部署”?几秒钟的僵持后,他侧身让开:“进来吧。”
宿舍里光线昏暗,空气有些沉闷。顾溟没有开灯,只是拉开了书桌前的椅子,自己则靠在对面的床铺栏杆上,双臂环抱,一副拒人千里的防御姿态。“说吧。”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苏晚走进来,显得有些局促。她将手中那个用深蓝碎花布包着的盒子轻轻放在顾溟的书桌上,动作小心翼翼。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顾溟冷硬的眼神。
“顾溟同学,”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首先,我替晓雯……向你道歉。那天在篮球场,还有之前艺术学院楼下……她的话,太过分了。她不是针对你,她只是……太害怕了。”
顾溟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没说话。害怕?害怕什么?
苏晚似乎看懂了他无声的质问,她的眼神黯淡下来,声音更低,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她害怕尘曦受到任何一点刺激,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害怕……尘曦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被打碎。” 她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勇气,目光落在那个深蓝碎花布包裹的盒子上,“更害怕……尘曦在最后的时间里,还要承受不必要的痛苦和……怜悯。”
最后的时间里……怜悯……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顾溟的心上!他环抱的双臂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抑制地绷紧!他死死盯着苏晚,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近乎窒息的预感!难道……李昊然那乌鸦嘴……
苏晚迎着他震惊的目光,艰难地点了点头,眼中瞬间弥漫起一层水雾。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尘曦她……是胰腺癌。晚期。确诊……就是在春天,樱花刚开的时候。”
轰——!
顾溟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仿佛有惊雷炸响!所有的猜测、疑虑、不安,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残酷、最冰冷的证实!樱树下那剧烈的咳嗽,那点刺目的暗红,那紧握的药瓶,阶梯教室里的苍白和药香,艺术学院楼下的虚弱和抗拒,礼堂里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挣扎……所有的碎片,瞬间被“晚期胰腺癌”这五个字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完整而绝望的图景!
原来……原来她眼底那份挥之不去的寂寥,那份近乎透明的脆弱,那份强装的平静和疏离……根源都在这里!在她初遇他的那个春天,在她站在樱花雨中仰起脸感受生命的瞬间,死亡的阴影已经如影随形!
“怎么会……”顾溟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她……还那么年轻……” 他无法理解,无法接受!那个在樱花树下美得像一幅画的女孩,生命竟已进入了残酷的倒计时?!
“发现得太晚了……”苏晚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她抬手飞快地擦去,声音哽咽,“这种病……早期几乎没有症状。等她开始腹痛、消瘦……再去检查的时候,已经……已经扩散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残酷。“医生说……预后很差。最好的情况……也可能只有……几个月了。”
几个月……
这两个字像淬毒的冰锥,深深刺入顾溟的心脏!他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床架才稳住。樱树下初遇时的心动,阶梯教室让座时的笨拙紧张,递伞被拒时的挫败,篮球场奋不顾身却被反咬一口的委屈,图书馆里无声归还时的冰冷……所有的情绪,在这残酷的真相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那么……痛彻心扉!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她为什么总是拒人千里之外,为什么眼神里总带着深沉的疲惫和死寂般的平静,明白了晓雯那近乎偏执的保护和强烈的敌意从何而来!她不是冷漠,不是矫情,她只是……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护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尊严,努力想在自己短暂而痛苦的生命里,保留一点点属于“尘曦”这个人的、不被病魔完全吞噬的“正常”。任何人的靠近,任何同情的目光,任何关于她病情的询问,对她而言,都是对她努力维持的这层脆弱外壳的残忍剥蚀!都是在提醒她,那个名为“绝症患者”的、冰冷而绝望的身份!
所以,他的关心,他的靠近,对她而言,从来不是温暖,而是负担,是压力,是……残忍的侵扰!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苏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心疼,“尤其是……不相干的人。她不想活在别人的同情和异样的眼光里。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像普通人一样,走完最后这段路。哪怕……很痛,很难。”
不相干的人……
顾溟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原来,在她和她闺蜜的世界里,他始终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个好心办坏事、只会添乱的麻烦源头。
“那……”顾溟的声音艰涩无比,目光落在书桌上那个深蓝碎花布包裹的盒子上,“这个……是什么?”
苏晚也看向那个盒子,眼神变得更加复杂。“这个……是尘曦给你的。”她轻轻抚摸着那柔软的布料,“那天……在图书馆,你给她的伞,她让我还给你。还有这个……”她解开包裹布的一角,露出里面一个素雅的白色纸盒。
顾溟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走过去,手指有些颤抖地接过盒子。入手很轻。他迟疑了一下,打开了盒盖。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手工烧制的陶瓷杯。杯身是极其温润柔和的乳白色,像初春的月光。而杯壁上,用极其细腻的笔触,描绘着几片飘落的樱花。花瓣是淡淡的粉,边缘晕染开一点柔和的橘红,仿佛带着夕阳的余温。花瓣的姿态轻盈、灵动,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整个杯子线条流畅,釉色温润,透着一股宁静而脆弱的美感。在杯底,有一个小小的、娟秀的落款——“尘”。
樱花杯!
顾溟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认得这个杯子!在阶梯教室那次,尘曦的帆布包拉链没完全拉好,他无意中瞥见过这个杯子的一角!当时只觉得那抹粉白很特别,却没想到是如此用心之作!
“这是尘曦……自己做的。”苏晚的声音很轻,带着无尽的感伤,“她说……谢谢你在樱树下,还有在阶梯教室……对她的……善意。”她斟酌着用词,避开了“关心”这个字眼,“这个杯子,是她……状态还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做的。她说……樱花落了,但杯子还在,就当是……还了你的伞。”
还了你的伞……
顾溟的手指紧紧扣着冰凉的杯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杯壁上那几片仿佛随时会飘落的樱花,看着那个小小的、娟秀的“尘”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搓、撕裂!
原来,她什么都懂。懂他那点笨拙的、自以为是的关心。所以,在图书馆,她用最无声的方式,彻底地归还了那把伞,也彻底地划清了界限。而现在,她让苏晚送来这个樱花杯,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完成这场彻底的“两清”吗?用她亲手制作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作品,来偿还他那微不足道的、甚至给她带来负担的“善意”?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伤、愤怒、心疼和深深无力的浪潮,瞬间将顾溟淹没!他握着那个温润却无比沉重的樱花杯,仿佛握着尘曦那脆弱而短暂的生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眶无法控制地涌上一阵滚烫的酸涩。
真相,以最沉默、最残酷的方式,降临了。带着樱花的柔美,也带着死亡的冰冷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