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夏蝉初鸣

作者:樱白花 更新时间:2025/7/17 22:20:05 字数:3553

苏晚离开了。

宿舍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也带走了那个深蓝碎花布包裹的盒子,只留下那个温润的、带着樱花印记的陶瓷杯,静静地立在顾溟的书桌上,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伤口。

顾溟僵立在原地,维持着刚才接过杯子的姿势,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苏晚最后的话语——关于尘曦的病情,关于“最后的时间”,关于这个杯子“还了你的伞”——像无数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他的神经,留下绵密而尖锐的剧痛。

“晚期胰腺癌”……“几个月”……“不相干的人”……“还了你的伞”……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刚刚得知真相、还未来得及消化的震惊之上,将那份震惊砸得粉碎,只留下冰冷刺骨的绝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彻底排除在外的钝痛。

他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樱花杯上。乳白色的杯壁温润,粉色的樱花轻盈欲飞。那个小小的“尘”字,娟秀而清晰,此刻却像一道最锋利的嘲笑,嘲笑着他所有自以为是的关心和靠近。原来,她一直都知道。知道他那些笨拙的试探,知道他藏在疏离下的关切。而她选择的回应,是彻底的“两清”。用这个凝聚了她最后生命力和心意的杯子,一笔勾销了樱树下的初遇,阶梯教室的靠近,甚至是……篮球场上那奋不顾身的一挡。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愤怒猛地冲上顾溟的喉咙!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抓起那个杯子,狠狠摔在地上!摔碎这残酷的“两清”!摔碎这冰冷的界限!摔碎这该死的命运加诸在她身上的不公!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杯壁的瞬间,他停住了。

眼前闪过尘曦苍白的脸,她咳嗽时痛苦蜷缩的身体,她消失在礼堂侧门时那空洞绝望的眼神……还有苏晚哽咽的声音:“她不想活在别人的同情和异样的眼光里……她只想安安静静地……”

高高扬起的手臂,带着毁天灭地的愤怒和绝望,最终却颓然无力地垂落下来。紧握的拳头砸在坚硬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指骨传来钻心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不能。

他不能毁了她最后的心意,不能毁了她拼命想要维持的、那点可怜的平静和尊严。哪怕这份“两清”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触碰上那温润的杯壁。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奇异地带着一丝属于泥土和火焰的微温,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专注的气息。那几片粉色的樱花,在他指腹下显得如此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飘零,如同她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

顾溟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宿舍里沉闷的气息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再睁开眼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沉沉的、深不见底的灰暗。他将那个樱花杯,无比珍重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沉重,捧在了手心。然后,他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那个曾经用来封存深蓝色雨伞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了进去。

抽屉缓缓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一道沉重的闸门落下,将那个樱花纷飞的春天,连同所有悸动、关切、委屈和此刻汹涌的绝望与心碎,一起关进了黑暗深处。

***

此后的日子,顾溟彻底变了个人。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回避,却也绝不再主动搜寻尘曦的身影。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底沉默的影子。上课,他坐在最前排或最角落,目光只锁定讲台或书本,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去图书馆,他选择最僻静、人最少的区域,一坐就是整个下午或晚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翻动书页的手指证明他还活着。和室友在一起时,他依旧会听,会偶尔应和,但笑容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眼神深处总带着一层无法驱散的阴霾,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李昊然和林锐起初还小心翼翼地试探几句,在顾溟那冰封般的沉默面前,也渐渐噤声。只有陈默,偶尔会在他长久地对着窗外发呆时,默默递过去一杯水,或者在他深夜还亮着台灯时,轻轻提醒一句:“顾溟,早点休息。”

顾溟知道自己的状态很糟。胸腔里像是被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絮,沉重,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感。失眠成了常态,闭上眼就是尘曦苍白的面容,是她咳嗽时颤抖的肩膀,是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还有苏晚那句“只有几个月了”的魔咒。食欲也急剧下降,食堂里油腻的气味让他反胃,往往只是机械地扒拉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人迅速地消瘦了一圈,颧骨都显得突出。

他强迫自己投入学习,用高强度的代码和复杂的算法公式填满所有清醒的时间,试图麻痹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心脏的钝痛。然而,那些冰冷的字符和逻辑,在巨大的、关于生命流逝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像是在一片无边的、浓稠的黑暗里奔跑,无论跑得多快,都无法摆脱身后那如影随形的、名为“死亡倒计时”的阴影。

夏天,真正到来了。

蝉鸣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一声高过一声,不知疲倦地聒噪着,充满了旺盛到近乎悲壮的生命力。阳光变得毒辣,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空气里弥漫着柏油路被晒化的焦糊味和草木蒸腾出的浓郁青气。女生们换上了清凉的裙装,男生们穿着背心短裤在球场上挥汗如雨,青春的荷尔蒙在炽热的空气里发酵、膨胀。

整个校园都沉浸在一种躁动、热烈、充满活力的夏日氛围里。

唯有顾溟,像一座行走的冰山,与这蓬勃的盛夏格格不入。他穿着长袖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炎热。他走在林荫道上,蝉鸣声浪一波波袭来,落在他耳中却如同尖锐的噪音,刺得他耳膜生疼,心脏一阵阵紧缩。他看着篮球场上跳跃的身影,看着树荫下情侣们依偎的笑脸,看着图书馆门口抱着冰饮说说笑笑的同学……那些鲜活的、张扬的生命力,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扎着他心底那个巨大的、名为“尘曦”的空洞。

原来,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走向凋零,而自己只能袖手旁观,是这种感觉。比任何直接的痛苦都更折磨人。它像一种缓慢的窒息,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这天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顾溟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校园西区那个僻静的小人工湖边。这里相对安静,只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蝉鸣。湖水被夕阳镀上一层粼粼的金光。

他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水面。金色的波光跳跃着,晃得他有些眼晕。就在他准备闭上眼,让那无边的疲惫和心痛将自己淹没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斜对面湖边栈道上,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尘曦。

她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折叠小凳上,面前支着一个轻便的画架。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浅蓝色亚麻长裙,戴着一顶宽檐的草帽,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巴和紧抿的、没有血色的唇。她手里拿着画笔,正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专注地涂抹着。

晓雯和苏晚坐在离她不远处的另一张长椅上,低声说着话,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尘曦的身影,充满了无声的守护和担忧。

顾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几乎要立刻站起身,逃离这个地方!他不能再看到她!每一次看到,都是对他意志力的凌迟!

然而,身体却像被钉在了长椅上,动弹不得。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无法从那个作画的身影上移开。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隔着跳跃的金色湖光,他只能看到她专注的侧影。她的动作很慢,画笔在画布上移动得很轻,仿佛每一次抬手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宽大的草帽和长裙让她看起来更加纤细,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散。夕阳的金辉落在她的裙摆和画架上,却无法为她苍白的皮肤增添一丝暖色,反而衬得她像一尊即将融化的冰雕。

她画得很慢,很认真。偶尔会停下来,微微仰起头,似乎在看天边的云霞,又像是在忍受某种不适,帽檐下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晓雯会立刻警觉地看过去,苏晚则随时准备起身。

顾溟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一步,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脆弱而短暂的宁静。他看着她笔下渐渐浮现的色彩——大片温暖的橘金,粼粼的波光,深蓝的远山轮廓,还有湖边几株姿态优美的芦苇。

她在画夕阳。

画这盛大、炽热、充满生命力的夏日黄昏。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顾溟的鼻腔,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液体灼烧!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将那股汹涌的泪意强行逼退。

她坐在那里,画着这世间最灿烂的光明,而她自己的生命,却正被浓重的、无法驱散的黑暗步步紧逼。她用画笔捕捉着转瞬即逝的夕阳,仿佛是想抓住这世间最后一点温暖,又像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这个她即将告别的世界,做一场无声的、充满眷恋的告别。

夏蝉在远处的树梢上,不知疲倦地鸣叫着,一声声,高亢而执着,充满了对这个盛夏最炽热的宣告。那声音穿透湖面的微风,清晰地传入顾溟的耳中,像一首为生命而唱的、悲壮的挽歌。

顾溟抬起头,泪光模糊的视线里,尘曦依旧安静地坐在夕阳的金辉里,画笔在画布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她的身影在巨大的落日背景下,显得那么小,那么孤单,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一种在死亡阴影下,依然固执地想要留下一点“生”之印记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力量。

他不再试图逃离。只是静静地坐在长椅的这一端,隔着粼粼的湖水,隔着聒噪的蝉鸣,隔着那道无法逾越的、由病痛和尊严筑起的高墙,像一个最沉默的、最遥远的守夜人,无声地陪伴着这幅名为“尘曦与夕阳”的、注定悲凉的画卷。

夏蝉初鸣,宣告着最热烈的季节,也像一个倒计时的秒表,在他心底冰冷地滴答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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