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彻底沉入远山,只留下天际一抹残存的、暧昧不明的紫红。人工湖褪去了耀眼的金辉,水面沉入一片深邃的墨蓝,倒映着初升的星辰和远处图书馆模糊的灯光轮廓。晚风带着水汽的微凉,吹拂过芦苇丛,发出沙沙的低语。
顾溟依旧坐在长椅上,像一尊被遗忘的石雕。双腿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血液似乎都凝固在了冰冷的指尖。但他没有动。目光固执地、近乎贪婪地锁定在斜对面栈道上的那个身影上。
尘曦还在画。
晓雯已经打开了带来的便携小灯,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小小的画架区域,驱散了渐浓的暮色。灯光下,她的侧影显得更加单薄,宽大的草帽在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她的动作比之前更慢了,画笔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带着一种肉眼可见的滞重。有时,她会停下很久,画笔悬在半空,微微侧着头,像是在凝视画布,又像是在积蓄力量,帽檐下露出的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
晓雯和苏晚也安静地守在一旁,不再交谈,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紧张和心疼。湖边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画笔偶尔擦过画布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愈发清晰的、不知疲倦的蝉鸣。
顾溟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每一次她画笔的停顿,每一次她似乎因不适而微微僵硬的肩背,都让那只手收得更紧一分。他看着她在那片小小的光晕里,像个孤独的战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与画布、与光影、也与体内那疯狂滋长的病魔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搏斗。
不知过了多久,尘曦终于放下了画笔。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折叠椅的靠背上,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吁了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夜风里凝成一道短暂的白雾,随即消散。
晓雯立刻站起身,动作轻柔地帮她收拾画具。苏晚则拧开保温杯,递到她唇边。尘曦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动作有些虚弱。她摘下了宽檐草帽,随意地放在腿上。灯光终于照亮了她的脸。
顾溟的心猛地一沉!
仅仅是几天未见(或者说,仅仅是他单方面地避免相见),她的变化却如此触目惊心!那张曾经在樱花树下宁静美好的脸庞,此刻瘦削得几乎脱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使得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显得更大,却也更空洞。皮肤是那种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在灯光下能看到皮下细微的青色血管。她的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在浓重的疲惫和病态之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完成画作后的、极其微弱的满足感。
晓雯小心地将画板取下,翻转过来,让尘曦能够看清。
顾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越过粼粼的湖水,试图看清那幅让她耗尽心力完成的夕阳图。距离太远,细节模糊,只能看到大片的、被晕染开的暖色调——是橘红?还是金棕?在画布的中央,似乎有一道异常明亮的光带,如同沉落前最后爆发的日轮,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灿烂。而湖水的部分,则用了深沉而复杂的蓝紫色调,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忧郁。
尘曦看着自己的画,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很浅,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几乎激不起任何涟漪,却清晰地落入了顾溟的眼中。那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疲惫,和一丝……尘埃落定的平静?仿佛她终于将心中所见的、所感受到的炽热与沉郁,都倾注在了画布之上。
就在这时,一阵晚风毫无预兆地掠过湖面,带来更强的凉意,卷起了画架旁几张废弃的草稿纸。
其中一张,被风卷着,打着旋儿,朝着顾溟所在的长椅方向飘了过来。它像一只迷失的白色蝴蝶,在昏暗的光线下,晃晃悠悠,最终轻轻地、落在了顾溟脚边不远处的草地上。
顾溟的身体瞬间绷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弯腰,伸手,将那页飘落的纸捡了起来。
纸张很轻,带着画纸特有的粗糙感。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他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这不是一张废弃的草稿。
上面没有夕阳,没有湖水,没有芦苇。
只有一支铅笔勾勒的、简单却传神的速写。
画的是一个人影。
一个男生,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具体的面容,但整个姿态透出一种沉重的、近乎凝固的孤寂感。他的背景是模糊的湖水和对岸的灯火,而他,像一个被遗弃在巨大孤独中的剪影。线条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清瘦的骨感,寥寥数笔,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份难以言喻的沉郁气质。
顾溟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画的是他!
就是他此刻的姿势!就是他坐在这张长椅上的样子!
尘曦……在画夕阳的时候……看到了他?她不仅看到了,还把他画了下来?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悸动的浪潮,瞬间席卷了顾溟!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两道灼热的光束,穿过昏暗的湖面,直直地射向栈道上的尘曦!
尘曦似乎也察觉到了那张飘走的画稿。她正侧着头,目光追随着纸张飘落的方向。当她的视线与顾溟那震惊、炽热、仿佛要穿透一切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猝然相遇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灯光下,顾溟清晰地看到,那双深琥珀色的、疲惫而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不再是图书馆里那种彻底的、死寂的平静。
不再是礼堂仓促离去时的灰败和空洞。
更不是校医院走廊里那漠然的一瞥。
那是一种猝不及防的、被窥破心事的慌乱!一种极力想要掩饰却无处遁形的失措!她苍白的脸颊上,甚至极其短暂地、飞掠过一抹极淡的、病态的红晕!虽然那红晕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却被顾溟无比精准地捕捉到了!
她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像受惊的小鹿,猛地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膝盖上的草帽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强装的平静外壳,在这一刻,被一张小小的、飘落的速写和他那无法掩饰的震惊目光,击出了一道清晰的、无法忽视的裂隙!
晓雯和苏晚也察觉到了尘曦的异样和顾溟的存在。晓雯几乎是立刻挡在了尘曦身前,警惕而愤怒地瞪向顾溟的方向,那眼神像护崽的母兽,充满了警告和驱逐的意味。苏晚则担忧地扶住尘曦的肩膀,低声询问着什么。
顾溟却仿佛没有看到晓雯的愤怒。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刚才尘曦眼中那转瞬即逝的慌乱和失措牢牢攫住!像在无边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光,即使那光可能只是幻觉,也足以让他不顾一切!
她看到了他!
她画了他!
她并非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对他彻底无视,将他彻底排除在“不相干”的范畴之外!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炽热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顾溟连日来筑起的、冰冷的绝望高墙!被苏晚带来的、那个樱花杯所代表的“两清”,在这张小小的速写面前,似乎变得不那么绝对了!
他紧紧攥着手中那页轻薄的画纸,纸张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他不再犹豫,不再顾忌晓雯那杀人的目光,不再去想什么“界限”和“负担”,他只想……
他猛地站起身,朝着栈道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尘曦!” 他脱口而出,声音在寂静的湖边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一丝颤抖。
然而,回应他的,是晓雯更加愤怒的瞪视,是苏晚焦急的安抚,以及——
尘曦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像是被这个声音狠狠刺痛了,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顾溟的方向!但这一次,她眼中的慌乱失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浓的、近乎绝望的痛苦和……抗拒!那眼神像受伤的小兽,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她对着顾溟,极其用力地、幅度清晰地摇着头!嘴唇无声地开合着,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顾溟却无比清晰地读懂了那唇形——
“不要过来!”
那眼神,那无声的拒绝,比晓雯的任何怒骂都更有力量,瞬间将顾溟刚刚燃起的那点不顾一切的冲动,冻结在了原地!他迈出的脚步,硬生生地钉在了长椅前的草地上。
晓雯不再给他任何机会,她迅速而利落地将尘曦的画具和折叠椅收拢,苏晚则紧紧搀扶着尘曦。三人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脚步匆匆,几乎是踉跄着,迅速离开了栈道,消失在通往艺术学院大楼方向的林荫小径深处。只留下那盏便携小灯孤零零地放在原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照亮一小片空荡荡的木栈板。
晚风拂过,带来尘曦身上那股清冽微苦的气息,转瞬即逝。
顾溟还僵立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画着他孤寂侧影的速写。脚边的草地冰凉。湖对岸那盏孤灯的光芒,倒映在黑暗的湖水中,像一只孤独的眼睛。
心墙,刚刚出现了一道裂隙,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然而,那光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更深的疼痛,和一道更清晰、更冰冷的拒绝。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纸上那个沉郁的剪影。画中的自己,和他此刻的心情,何其相似。孤独,沉重,被巨大的悲伤和无能为力所笼罩。
原来,她懂他的孤独。
可她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不要靠近。她的痛苦,她最后的尊严,容不得他这带着绝望和冲动的靠近去惊扰。
夏夜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高唱着,充满了生命的喧嚣。那声音落在顾溟耳中,却像一首嘲弄的悲歌。他站在原地,望着她们消失的方向,感觉自己像被遗弃在了这巨大而喧嚣的夏夜中央,手里握着唯一的凭证,却不知该走向何方。那道心墙的裂隙,透进的光是冷的,照亮的,是无路可走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