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轻薄的速写纸,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顾溟的掌心。尘曦那充满痛苦和抗拒的无声呐喊——“不要过来!”——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将他死死钉在原地。晚风拂过空荡荡的栈道,吹散了她们最后一丝气息,只留下那盏孤零零的小灯,像一只嘲讽的眼睛,映照着顾溟的狼狈和绝望。
他低下头,指尖近乎痉挛地抚过纸面上那个沉郁的、属于他自己的剪影。铅笔的线条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清瘦的骨感,寥寥数笔,却精准地刻画出那份深沉的孤寂。原来,在她疲惫而病弱的眼中,他是这样的。一个被困在巨大悲伤里、无处可逃的影子。
心墙那道刚刚被窥见的裂隙,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灌入了更加刺骨的寒风。她看到了他,她懂他的孤独,甚至用画笔捕捉了下来……可这非但没有拉近距离,反而让她更加恐惧,更加决绝地将他推开。
“不相干的人”……苏晚的话再次在耳边回响,带着冰冷的重量。
顾溟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是啊,他终究只是个“不相干的人”。他的靠近,无论带着怎样的心情,对她而言,都是惊扰,是负担,是可能打破她拼命维持的平静的威胁。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速写纸对折,再对折,最终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不会轻易被风吹走的小方块。他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那坚硬的棱角硌着他的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刚才那短暂而剧烈的情绪波动并非幻觉。
回到宿舍时,已是深夜。李昊然和林锐早已鼾声如雷,陈默床头的台灯还亮着,他戴着耳机在看资料,看到顾溟进来,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担忧。
顾溟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微光,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他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那个封存着樱花杯的角落。他将那张折叠好的速写纸,轻轻地、珍重地放在了樱花杯的旁边。乳白的杯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柔光,杯壁上粉色的樱花花瓣,仿佛与纸上那个孤独的剪影,在无声地对话。
抽屉缓缓合上,“咔哒”一声轻响,像落下的叹息。
顾溟坐在黑暗里,没有睡意。湖边的画面,尘曦那痛苦而抗拒的眼神,晓雯愤怒的瞪视,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放。那张速写像一根刺,扎在他心上,提醒着他,也折磨着他。他无法假装没有看到,无法假装那张画不存在,更无法假装自己没有被那瞬间的悸动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失落所击中。
他必须还给她。
不仅仅是因为它属于她。
更是为了……彻底斩断自己心中那点不该有的、只会给她带来痛苦的妄念。
***
第二天下午,阳光依旧炽烈。顾溟站在艺术学院那栋充满现代感的玻璃幕墙大楼前,抬头望着那些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光线的玻璃格子。空气里混合着松节油、颜料和年轻学生身上活力的气息。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折叠好的速写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近乎赴死的决心。他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是晓雯的再次驱逐?是尘曦更深的恐惧和躲避?还是……彻底的、冰冷的漠视?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艺术气息的空气,此刻却沉重得让他窒息。他迈开脚步,走进了大楼。凉爽的空调风扑面而来,却无法吹散他心头的焦灼。
大楼内部结构复杂,走廊两侧是各种专业的工作室和画室。顾溟凭着模糊的记忆(那次公共课后他查过艺术学院的结构图),朝着绘画专业高年级的画室区域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他停在一扇标着“绘画三室”的门前。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低低的交谈声和画笔划过画布的沙沙声。顾溟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抬手,指节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两下。
“请进。”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不是晓雯,也不是尘曦。
顾溟推开门。画室里光线明亮,巨大的落地窗让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进来。空气中松节油的味道更浓了。几个学生分散在画架前,专注地涂抹着。他的目光迅速扫过,然后,定格在靠窗角落的一个身影上。
尘曦。
她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高脚凳上,面对着画架。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沾着点点颜料的白色工作服,更显得身形单薄。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而脆弱的脖颈。她似乎正专注于眼前的画布,没有回头。
晓雯和苏晚不在她身边。画室里只有几个不认识的同学。
顾溟的闯入引起了短暂的注意。几个同学抬起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专注于自己的画作,显然对陌生人的到来并不十分在意。
顾溟的目光紧紧锁着那个背对着他的、单薄的背影。他鼓足勇气,一步步朝着那个角落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手心渗出了冷汗。
终于,他在距离尘曦画架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距离,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弓起的脊背线条,看到她握着画笔的、过于纤细苍白的手腕。画布上是一幅未完成的静物写生,色彩明快,笔触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用力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尘曦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但顾溟看到她的肩膀微微绷紧了,像一只受惊的、准备随时逃离的小动物。
“尘曦同学……”顾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将那张紧紧攥着的、已经变得温热的速写纸,朝着她的方向递了过去,动作有些僵硬。“这个……昨晚在湖边,被风吹到我那里了。我想……应该还给你。”
空气仿佛凝固了。画室里其他同学的画笔声似乎也消失了,只剩下空调运转的微弱嗡鸣。
尘曦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她没有立刻回头,也没有伸手去接。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紧张。
顾溟举着那张纸,手臂微微发酸。他能感觉到自己递出的手在细微地颤抖。他看着她紧绷的背影,看着她挽发后露出的那截脆弱脖颈,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在等待,等待她的反应——是愤怒的驱赶?是恐惧的逃离?还是……彻底的沉默?
就在顾溟以为她不会回应,准备将纸放在旁边的空凳子上离开时,尘曦终于动了。
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毫无遮拦地洒落在她的脸上。顾溟的心猛地一沉!
仅仅隔了一夜,她似乎又憔悴了几分。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影,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细小的血管。唇色是那种毫无生气的灰白。但最让他心惊的,是她的眼神。
不再是湖边那猝不及防的慌乱和痛苦。
也不是图书馆里那种彻底的、死寂的平静。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沉静如深潭般的目光。里面盛满了疲惫,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摆脱的疲惫。疲惫之下,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像沉积了千年的寒冰,没有激烈的波动,只有沉重的、无声的凝固。在那哀伤的最深处,顾溟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怜悯的东西?或者说是……理解?
她看着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他递出的手,落在那张折叠的速写纸上。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件。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全身力气的滞重感,伸出了那只没有握笔的手。
她的手很瘦,指节突出,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指尖带着一点未干的、淡淡的钴蓝色颜料。
顾溟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掌心。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冰冷的皮肤,那触感像冰针,瞬间刺入他的神经。
尘曦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握住了那张纸。她的动作很轻,仿佛那张纸有千钧之重。她低下头,看着掌心中折叠整齐的方块,长长的睫毛垂落,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
画室里一片寂静。阳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安静得能听到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的声音。
过了几秒,也许更久。她才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与其说是感谢,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确认——东西收到了。
然后,她抬起眼,再次看向顾溟。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里,疲惫和哀伤依旧浓重,但似乎多了一丝……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她看着他,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唇形,顾溟却看得清清楚楚——
“樱花……落了。”
声音很轻,很淡,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叹息。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平静,也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哀婉。
樱花落了。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顾溟记忆的闸门。樱树下初遇时纷飞的花雨,她仰脸时那片刻的宁静,还有那个被她用来“两清”的、杯壁上画着飘落樱花的陶瓷杯……所有关于那个短暂春天的美好和悸动,都被这四个字残酷地盖棺定论,宣告结束。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顾溟的鼻腔!眼眶瞬间被灼热的液体充满!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才没有让那汹涌的情绪决堤。他看着眼前这个苍白、脆弱、仿佛随时会随风消散的女孩,看着她眼中那深沉的疲惫和哀伤,看着她平静地说出“樱花落了”……
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冲动,所有的不甘和痛苦,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悲伤所取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松节油的味道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看着她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坚持:
“明年……还会开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画室里。阳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尘曦看着他,那双疲惫哀伤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终于激起了一丝涟漪,但那涟漪很快又被更深的沉寂吞没。她没有回应,只是极其缓慢地、再次转回了身,重新面向她的画架。宽大的白色工作服背影,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单薄而孤单,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
顾溟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重新沉浸回自己世界的、隔绝一切的背影。他知道,这场沉默的归还,终于完成了。他归还了那张速写,也归还了……他那点不该有的、会惊扰她的妄念。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默默地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充满阳光和颜料气息的画室。身后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那个白色的背影,也隔绝了那句“樱花落了”带来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荒芜。
阳光依旧炽烈,蝉鸣依旧喧嚣。但顾溟走在林荫道上,却感觉整个夏天都在离他远去,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名为“终局”的寒意。他归还了那张纸,却仿佛将自己的心,也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阳光刺眼的画室角落,留在了那个说“樱花落了”的、苍白女孩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