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落了。”
那四个字，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和深入骨髓的哀婉，像冰冷的楔子，深深钉入顾溟的脑海，连同尘曦转身时那单薄如纸的白色背影，一同凝固在画室那片刺目的阳光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宿舍的。林荫道上的蝉鸣依旧喧嚣，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里浮动着热浪，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彻骨的寒意。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世界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句“樱花落了”在耳边反复回响，像丧钟的余音。
宿舍里空无一人。李昊然和林锐不知去了哪里，陈默大概还在图书馆。死寂的空气像凝固的胶水，黏稠得让人窒息。
顾溟走到书桌前，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下，他拉开了最底层的抽屉。樱花杯温润的乳白色在阴影里泛着微弱的柔光，旁边是那张折叠整齐的速写纸。他看着它们，指尖却不敢触碰，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尘曦掌心的冰冷和颜料的气息。
“樱花落了……”
“明年……还会开的。”
他笨拙的回应，此刻回想起来，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残忍。明年？对她而言，还有明年吗？他所谓的“希望”，在她残酷的现实面前，不过是一句空洞的、甚至带着嘲讽的安慰。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伤、愤怒、无力和自我厌恶的情绪，如同压抑了太久的火山熔岩，在这一刻彻底喷发！他猛地将抽屉狠狠关上！巨大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宿舍里炸开，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上！指骨与坚硬的水泥猛烈碰撞，发出沉闷的钝响，钻心的剧痛瞬间沿着手臂蔓延，却奇异地盖过了心口那撕裂般的痛楚！
不够！远远不够！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在狭窄的宿舍里焦躁地踱步。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无处宣泄，堵得他几乎要爆炸！他抓起桌上的一本书，狠狠摔在地上！又一把扫落堆叠的几本笔记，纸张哗啦散落一地！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命运要把如此残酷的痛苦加诸在那个安静、美好、只想在生命最后时光留下一点印记的女孩身上？！
为什么他明明知道了真相，却什么也做不了？！连靠近都是一种伤害？！
为什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她一点点被病魔吞噬，看着她眼底的光芒一点点熄灭？！
“不相干的人”……苏晚的话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他的灵魂。他憎恨这个词！憎恨这将他隔绝在她痛苦之外的冰冷定义！可他更憎恨自己的无能！憎恨这该死的、让他连分担一丝痛苦都成为奢望的绝症！
他冲到窗边，猛地拉开紧闭的窗帘！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晃得他眼前发白。窗外，天空不知何时已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翻滚涌动，如同他此刻无法平息的心绪。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预示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玻璃上，瞬间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水流。狂风呼啸着卷过楼宇，发出呜呜的悲鸣。一场酝酿已久的夏日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顾溟猛地推开窗户！冰冷狂暴的雨水夹杂着狂风，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了进来！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脸颊，他的衬衫！冰冷的触感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刺穿着他的皮肤，却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
他站在窗前，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滑落，混合着眼角无法抑制涌出的滚烫液体。他仰起头，对着外面白茫茫的、被狂风暴雨肆虐的天地，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被巨大的雨声和雷声瞬间吞没！
“为什么——！！！”
那嘶吼里，是锥心刺骨的痛！是对命运不公的愤怒控诉！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绝望咆哮！是对那个正在被死亡阴影吞噬的女孩，最深切、最无力的心疼！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冰冷的寒意渗透骨髓。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雨水和浓重的土腥气。身体因为寒冷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无法控制地颤抖。他看着窗外疯狂摇摆的树枝，看着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世界，仿佛看到了尘曦在病痛中挣扎的身影，看到了她被晓雯和苏晚守护着，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前行的样子。
愤怒渐渐被更深的悲伤取代。那是一种沉甸甸的、无边无际的悲伤，像这漫天倾泻的雨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慢慢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湿透的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颤抖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的呜咽声终于冲破喉咙，在宿舍里沉闷的雨声背景中，显得格外微弱而破碎。
“对不起……尘曦……” 破碎的音节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溢出，混合着雨水和泪水的咸涩，“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了……对不起……”
他在向谁道歉？
是向那个被病痛折磨的女孩？为他的笨拙，为他的靠近带来的惊扰？
还是向命运？为这无法改变的残酷现实？
亦或是……向他自己？为他那颗被无力感和悲伤撕裂的心？
窗外的暴雨如同天河的堤坝决口，疯狂地倾泻着，冲刷着世间的一切。雷声滚滚，电光撕裂昏暗的天空，照亮宿舍里那个蜷缩在角落、浑身湿透、被巨大悲伤彻底击垮的身影。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一些，雷声也渐渐远去，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单调而冰冷。
宿舍门被轻轻推开。陈默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滴水的伞。当他看到浑身湿透、蜷缩在墙角、如同落水狗般失魂落魄的顾溟，还有满地的狼藉时，他惊愕地停在了门口。
“顾溟？！”陈默的声音带着震惊和担忧，他快步走过来，蹲下身，“怎么回事？你怎么搞成这样？！”
顾溟缓缓抬起头。雨水和泪水混合着，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狼狈的痕迹。他的眼睛红肿，眼神空洞，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绝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看着陈默，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摇头。那动作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彻底的疲惫。
陈默看着他这副模样，又看了看洞开的窗户和地上散落的书籍笔记，瞬间明白了什么。他不再追问，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沉重的理解和同情。他伸出手，想扶顾溟起来。
“别碰我……”顾溟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近乎崩溃后的虚弱，“脏……”
陈默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顾溟眼中那深沉的自我厌弃和痛苦，最终收回了手。他默默地走到一边，拿起顾溟挂在椅背上的干毛巾，又去卫生间拿了条干净的浴巾，轻轻放在顾溟身边的地板上。
“擦擦吧，会生病的。”陈默的声音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陈默转身去倒水。顾溟依旧蜷缩在墙角，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水渍。他看着身边干净的毛巾和浴巾，又看了看窗外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雨幕。暴雨的喧嚣过后，世界陷入一种死寂般的疲惫。
他慢慢伸出手，拿起那条干毛巾，动作机械而迟缓地擦拭着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水。冰冷黏腻的触感被柔软的棉布吸走，但心底那片被暴雨冲刷过的、冰冷而泥泞的荒原，却没有任何改变。
陈默端着热水回来，默默地放在顾溟身边。
顾溟没有碰那杯水。他只是抱着膝盖，将脸重新埋了进去，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带来持续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一场漫长而无尽的哭泣。宿舍里，只剩下顾溟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和陈默无声的、充满担忧的陪伴。
这场夏日突如其来的暴雨，如同他无法宣之于口的独白，冲刷掉了他最后一点强装的镇定和徒劳的幻想，只留下赤裸裸的、冰冷的绝望和无边无际的悲伤。他知道，樱花是真的落了。而他，只能在这片名为“失去”的泥沼里，独自沉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