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后的城市,带着一种被洗涤过的、湿漉漉的清新。阳光重新变得炽烈,蒸腾起地面残留的水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被晒暖的气息。蝉鸣在短暂的停歇后,以更加高亢的声浪宣告着盛夏的主权。
顾溟病了。
一场由暴雨浇灌、由心火煎熬、由绝望催生的重感冒。
高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带来一阵阵滚烫的灼热和刺骨的寒战交替侵袭。喉咙肿痛得如同塞满了砂砾,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震得头痛欲裂。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
他把自己裹在厚厚的被子里,蜷缩在宿舍床上。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阳光和蝉鸣,只留下昏暗和闷热。药片和水杯放在床头,但他几乎没有力气去碰。意识在滚烫的混沌和冰冷的清醒之间反复拉扯。
混沌时,眼前是纷飞的樱花,是她站在花雨中仰脸的宁静侧影,是她画夕阳时专注而脆弱的剪影……美好得如同虚幻的泡影。
清醒时,是苏晚哽咽的“晚期”、“几个月”,是尘曦苍白脱形的脸,是她眼中深沉的疲惫与哀伤,是她那句平静的“樱花落了”,是画室里那决绝转身的白色背影……冰冷残酷得如同淬毒的利刃。
两种画面在脑海中疯狂交织、碰撞,最终都化为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刺骨的绝望,将他死死拖拽向窒息的深渊。
“溟子,喝点粥吧?”李昊然的声音带着少有的小心翼翼,端着一碗食堂买来的白粥,站在床边。
顾溟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极其微弱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咽。
“靠,烧得这么厉害,光吃药不行啊!”林锐看着顾溟烧得通红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急得直搓手,“要不去医院挂个水?”
陈默探手摸了摸顾溟滚烫的额头,眉头紧锁:“温度太高了。昊然,你去楼下买点冰袋。锐子,扶他起来,必须喝点水,不然脱水更麻烦。”
宿舍里弥漫着药味和沉闷的焦虑。顾溟像一具失去了所有生气的躯壳,任由林锐和陈默将他半扶起来,机械地就着陈默的手喝了几口温水。水流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清凉,随即又被更猛烈的咳嗽打断。他咳得浑身痉挛,眼前阵阵发黑。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李昊然拿着冰袋回来,看着顾溟这副样子,又急又怕,“不就是淋个雨吗?怎么搞成这样?跟丢了魂似的……”
陈默用冰袋裹上毛巾,敷在顾溟额头上,动作沉稳。他看了一眼李昊然,又看了看蜷缩在被子里、眼神空洞涣散的顾溟,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解释。有些痛苦,注定只能独自吞咽。
时间在昏沉和剧咳中缓慢爬行。吃了退烧药后,顾溟的高热终于退下去一些,但身体依旧虚弱不堪,精神也萎靡到了极点。他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意识飘忽,仿佛沉在冰冷的海底。
这天下午,宿舍里只有陈默陪着顾溟。李昊然和林锐被辅导员叫去开会了。窗外蝉鸣聒噪,阳光炙烤着大地。
“顾溟,校际篮球联赛决赛,就在今天下午体育馆。”陈默坐在书桌前,看着床上那个了无生气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我们系对建筑系。李昊然和林锐都上场,他们……很想你去看看。”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像一尊石像。
陈默沉默了片刻,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试探:“听说……艺术学院那边,也有人会去助威。”
艺术学院……助威……
这几个字像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顾溟混沌的意识!他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尘曦?
她会去吗?
在晓雯和苏晚的守护下?像上次在湖边画夕阳那样?去看一场充满青春活力的篮球赛?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里?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诱惑力,瞬间点燃了他死灰般的心绪!一股强大的、不顾一切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他想去!哪怕只是远远地再看她一眼!哪怕只是隔着汹涌的人潮,确认她还存在于这个喧嚣的世界里!他无法忍受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未知!他需要一点……哪怕是虚幻的、短暂的慰藉!
“我……去……” 一个极其沙哑、破碎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陈默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担忧:“顾溟?你确定?你还在发烧!”
顾溟没有回答。他猛地掀开被子,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决绝!眩晕感瞬间袭来,眼前发黑,他晃了晃,用手死死撑住床沿才稳住身体。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睡衣。但他不管不顾,踉跄着下床,开始翻找衣服。他的动作笨拙而急切,手指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颤抖。
“顾溟!你疯了!”陈默上前想按住他,“你现在需要休息!”
“让开!”顾溟猛地挥开陈默的手,眼神里是陈默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执拗和不顾一切!那眼神深处燃烧着绝望的火焰,仿佛这是他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必须去!”
陈默看着他烧得通红却异常执拗的脸,看着他虚浮的脚步和颤抖的身体,最终,所有劝阻的话都咽了回去。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好……我陪你去。”
***
滨海大学体育馆内,人声鼎沸,热浪翻滚。震耳欲聋的加油呐喊声、篮球撞击地板的砰砰声、裁判尖锐的哨声,混合着汗水和兴奋的荷尔蒙气息,将整个空间点燃。
顾溟裹着一件厚外套,戴着口罩,被陈默搀扶着,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弄到了看台一个相对靠后、人少的角落。仅仅是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这里,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瘫坐在塑料座椅上,大口喘息着,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口罩边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要冲破胸腔。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急切地在对面看台上搜寻。视线因为高烧和虚弱而有些模糊,看台上攒动的人头像一片晃动的色块。
在哪里?
她在哪里?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带着一种濒临窒息的恐慌。他害怕找不到她,更害怕……找到她时,看到的是更糟糕的样子。
就在他快要被绝望再次淹没时,目光终于定格在了对面看台靠近前排的一个角落。
晓雯和苏晚一左一右,紧紧护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尘曦。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浅灰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蜷缩在座位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顾溟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极致的虚弱和……紧绷感。仿佛她正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维持着坐在这里的姿势,对抗着体内汹涌的痛楚。
晓雯和苏晚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充满了戒备和担忧。她们时不时地侧头低声对尘曦说着什么,递水,或者只是用手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顾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她来了!可她看起来……比画室那天更加糟糕!那宽大卫衣下的身体,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在勉强支撑!那股深沉的疲惫和痛苦,即使隔着汹涌的人潮和喧嚣的声浪,也清晰地传递过来!
就在这时,球场上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李昊然一个漂亮的抢断,林锐接球后像坦克一样冲向内线,一个势大力沉的暴扣得分!
“好球!” “林锐!牛逼!” 看台上瞬间沸腾!欢呼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顾溟的目光被这巨大的动静吸引,下意识地投向球场中央。他看到林锐落地后兴奋地捶胸怒吼,看到李昊然冲过去和他撞胸庆祝,看到全场观众起立欢呼……
就在这喧嚣达到顶点的瞬间!
顾溟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对面看台角落的异动!
尘曦的身体,像是被那巨大的声浪和欢呼彻底击垮了!她一直紧绷着、勉力支撑的身体,毫无预兆地、软软地向旁边倒了下去!宽大的帽檐滑落,露出了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紫色!
“尘曦——!!!”
晓雯和苏晚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声,如同两把尖刀,瞬间刺穿了体育馆内所有的喧嚣!清晰地、凄厉地传到了顾溟的耳中!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顾溟只觉得大脑“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的水杯!水洒了一地,但他毫无知觉!
他看到了!
他清晰地看到了尘曦软倒下去的身影!
看到了晓雯和苏晚惊慌失措地扑过去,试图扶住她!
看到了周围观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纷纷侧目的景象!
“尘曦——!!!”
这一次,是顾溟自己的嘶吼!声音因为高烧和极致的惊恐而扭曲变形,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猛地推开试图拉住他的陈默,不顾一切地朝着看台下方、朝着对面尘曦倒下的方向冲了过去!
眩晕!剧痛!虚弱!
所有身体的痛苦在这一刻都被彻底忽略!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过去!到她身边去!
他跌跌撞撞地冲下台阶,撞开了挡在身前的人,引来一片惊呼和怒骂!他什么都听不见!眼前只有那个倒下的、苍白的身影!耳边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擂动的巨响!
“让开!让开!!!” 他嘶吼着,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体育馆巨大的声浪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突然发狂般冲向对面看台的、戴着口罩、眼神赤红的男生身上。
顾溟冲到了看台通道口。隔着最后一段距离,他看到了!
晓雯和苏晚已经扶住了尘曦。尘曦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极其虚弱地靠在晓雯怀里,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而空洞,像破碎的琉璃。她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脸色灰败得如同死灰。苏晚正手忙脚乱地拿出药瓶,倒出药片往她嘴里塞。
“尘曦!” 顾溟终于冲到了她们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想要确认她还活着!
“滚开!顾溟!!!”
晓雯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惊恐和愤怒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她死死护着怀里的尘曦,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顾溟厉声嘶吼!那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绝望!
“都是因为你!你这个瘟神!你为什么阴魂不散!你为什么总是要出现在她面前!是你害了她!滚啊!!!”
那淬毒的咒骂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顾溟的头上!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离尘曦那冰冷苍白的脸颊只有咫尺之遥,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他看到了尘曦涣散的目光,似乎因为他的靠近和晓雯的嘶吼,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混杂着痛苦和更深恐惧的波动。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那唇形,顾溟却绝望地读懂了——
“走……”
走……
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顾溟心中那座摇摇欲坠的堤坝!
他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泥塑,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口罩遮掩下的脸,血色褪尽,惨白如纸。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在晓雯淬毒的咒骂和尘曦无声的驱逐下,如同被浇灭的炭火,迅速地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死寂的灰烬和无边无际的绝望。
无声的崩塌。
在他体内,在他眼前,轰然发生。
他眼睁睁看着苏晚焦急地喂尘曦吃下药,看着晓雯和苏晚合力将依旧虚弱颤抖的尘曦搀扶起来,踉跄着,在周围无数道惊疑、好奇、探究的目光注视下,仓皇地逃离这片喧嚣的球场,消失在通往体育馆侧门的通道里。
而他,像一个被遗弃在舞台中央的小丑,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承受着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目光。体育馆的喧嚣似乎重新回来了,加油声、哨声、篮球的撞击声……但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只有晓雯那充满恨意的嘶吼,和尘曦无声的“走”字,像无数把冰冷的锥子,反复刺穿着他的耳膜,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以为自己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能抓住点什么。结果,他抓住的,只是更深的绝望,更彻底的驱逐,和一场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无声的、彻底的崩塌。
陈默终于追了上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顾溟,看着他死灰般的眼神,声音充满了沉重和无奈:“顾溟……我们……回去吧。”
顾溟没有挣扎。任由陈默搀扶着,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步一步,艰难地、沉默地,离开了这片喧嚣的、充满生命力的球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身后,篮球赛的欢呼声浪再次冲天而起。而他,仿佛被永远地隔绝在了那片喧嚣之外,坠入了冰冷死寂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