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馆震耳欲聋的喧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在顾溟的世界里彻底静音。晓雯淬毒的嘶吼,尘曦无声的“走”字,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他被高烧和绝望双重灼烧的灵魂上。他被陈默半拖半抱着,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踉跄地穿过拥挤的、目光各异的人群,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刀尖上。
“顾溟!撑住!”陈默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手臂用力支撑着他不断下滑的身体。顾溟的额头滚烫,冷汗浸湿了陈默搀扶他肩膀的衣料。每一次粗重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灼痛,每一次咳嗽都震得他五脏六腑仿佛要移位。身体的痛苦此刻反而成了某种麻木的背景音,盖过了心口那撕裂般的空洞感。
体育馆外,炽烈的阳光兜头浇下,刺得顾溟眼前一片昏花白茫。蝉鸣声浪重新席卷而来,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空气闷热黏腻,带着雨后蒸腾的水汽,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去……去哪?”顾溟的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
“校医院!”陈默语气斩钉截铁,几乎是架着他往校医院方向疾走,“你必须看医生!再烧下去会出事的!”
“不……”顾溟猛地挣扎了一下,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起一丝疯狂的执拗,死死望向体育馆侧门的方向——那是晓雯和苏晚架着尘曦离开的地方。“她……她们……去哪了?尘曦……”
“顾溟!”陈默低吼一声,手上加了力道,强行稳住他,“先管好你自己!你现在这样能做什么?!跟上去只会让事情更糟!” 陈默的话像冰冷的现实之锤,狠狠砸在顾溟那点不顾一切的冲动上。
是啊,他能做什么?
冲上去,再次面对晓雯恨不得将他撕碎的眼神?再次看到尘曦因为他的出现而更加痛苦恐惧?他的靠近,除了带来更深的伤害和混乱,还能有什么?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瞬间将他淹没。他停止了挣扎,任由陈默架着他,像一个失去了所有动力的破败玩偶,脚步虚浮地朝着校医院的方向挪动。视线里,体育馆侧门的方向空荡荡的,只有被阳光晒得发白的路面和摇曳的树影,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她们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同那个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
校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扑面而来,冰冷而刺鼻。陈默挂急诊,向护士描述着顾溟的高烧、剧咳和虚弱。护士量了体温,看着逼近40度的水银柱,眉头紧锁,立刻安排他进了急诊观察室输液。
冰凉的针头刺入血管,药液缓缓滴落。顾溟躺在狭窄的病床上,盖着薄薄的消毒被单。身体的灼热在冰冷的药液作用下开始缓慢消退,但心口的寒意却越来越重。他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惨白的日光灯管,灯管边缘有细小的飞虫在徒劳地撞击。
尘曦怎么样了?
她被带去哪里了?是回宿舍?还是……直接送来了这里?
那个灰败的脸色,那无声的软倒,那涣散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像慢镜头般在他眼前反复播放,带着令人窒息的恐惧。
“默哥……”顾溟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嗯?”陈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担忧地看着他。
“帮我……去看看……”顾溟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陈默,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恳求和绝望,“急诊……或者……住院部……有没有……一个叫尘曦的……女生送来……”
陈默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沉默了几秒,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好,你躺着别动,我去问问。但……答应我,无论结果如何,先顾好你自己。” 他拍了拍顾溟冰凉的手背,起身走了出去。
观察室里只剩下顾溟一个人。消毒水的味道,邻床病人压抑的呻吟,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的轱辘声……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时间像是被胶水黏住,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他看着输液管里缓慢滴落的透明液体,仿佛看到了尘曦正在流逝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陈默回来了。他的脸色比出去时更加凝重,眉头紧锁。
顾溟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怎么样?!”
陈默快步上前按住他:“别动!针头会歪!” 他看着顾溟急切得快要喷火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急诊那边……没有她的登记信息。我问了护士,刚才也没有类似症状的女生被送来。”
没有?
顾溟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不在急诊?那她去哪了?她那副样子……还能去哪里?!
“不过……”陈默犹豫了一下,眼神复杂,“我在急诊大厅……看到晓雯了。”
顾溟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屏住!
“她一个人,在缴费窗口那边,脸色非常难看,很着急的样子。”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她好像在……打电话,情绪很激动,我没敢靠近听。但……她确实在这里。缴费……那是不是意味着……”
后面的话陈默没有说出口,但顾溟已经完全明白了!
晓雯在这里!在缴费!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尘曦很可能被送来了,但不是在急诊大厅,而是在……更里面的抢救室?或者直接送去了住院部?需要缴费,说明情况紧急,需要处置!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顾溟心中最后一点侥幸!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比刚才自己高烧濒临昏迷时更甚百倍!
“我要去!”顾溟猛地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头!血珠瞬间从针孔冒了出来!他不管不顾,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顾溟!你干什么!”陈默大惊失色,死死按住他,“你疯了!你的烧还没退!而且你现在过去有什么用?!晓雯看见你只会更激动!你想害死尘曦吗?!”
“害死她”三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顾溟的命门!他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力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陈默,眼神里充满了被误解的痛苦和绝望的疯狂:“我……我没有……我只是……”
“我知道你没有!但晓雯会怎么想?!尘曦现在需要的是安静和治疗!不是刺激!”陈默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你冷静点!听我说!我刚才问过护士,护士说如果情况紧急,可能会直接送抢救室或者住院部。晓雯在缴费,说明人已经安置了,正在处理。你现在过去,除了添乱,让晓雯情绪崩溃,让尘曦受到惊吓,还能做什么?!”
陈默的话,字字如刀,却又句句在理。顾溟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地跌坐回病床上。手背上被针头扎破的地方,细小的血珠汇聚成线,蜿蜒流下,染红了苍白的皮肤,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口那个巨大的黑洞,在疯狂地吞噬着他。
是啊,他能做什么?
他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他只是一个“瘟神”,一个“麻烦”,一个只会带来“刺激”和“惊吓”的“不相干的人”。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枷锁,将他死死锁在了这张病床上。他不再挣扎,不再说话,只是失神地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得吓人。手背上的血迹在消毒被单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陈默看着他那副万念俱灰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他找来护士,重新给顾溟处理了手背的针眼,消毒,按压止血。护士皱着眉头训斥了几句,顾溟毫无反应,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陈默重新坐回椅子上,沉默地守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输液瓶里的药液一点点减少。顾溟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又过了不知多久,陈默再次起身:“我再去看看情况。你答应我,绝对不要乱动!”
顾溟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看向陈默,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动作里,只剩下空洞的服从。
陈默离开了。观察室里再次只剩下顾溟一人。这一次,连邻床病人的呻吟都消失了,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极其规律的“嗒、嗒”声,像死亡的倒计时。
顾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投向观察室敞开的门口。门外是急诊大厅走廊的一角。人来人往,护士步履匆匆,病人家属神情焦虑。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走廊深处快步走了出来!
是晓雯!
她的脸色比刚才陈默描述时更加灰败,眼圈红肿,像是刚刚哭过。她手里紧紧攥着几张单据,脚步匆忙而虚浮,眼神直直地盯着前方,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焦灼和巨大的疲惫。她完全没注意到观察室里的顾溟,或者说,她此刻的世界里,根本容不下任何尘曦以外的人和事。
顾溟的心脏骤然缩紧!他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目光死死追随着晓雯的身影。
晓雯走到急诊大厅的分诊台前,似乎又急切地询问了什么。护士对她说了几句,她用力地点着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恐惧。然后,她拿着单据,又匆匆转身,朝着缴费窗口旁边的药房方向快步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她还在!她还在为了尘曦奔波!
尘曦……还在里面!
这个认知,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让顾溟那颗沉到谷底的心,短暂地跳动了一下。然而,紧随而来的,是更深的、无边无际的恐慌——晓雯那红肿的眼睛,那灰败的脸色,那无法掩饰的恐惧……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尘曦情况的凶险!
一股巨大的冲动再次攫住了顾溟!他不能就这样躺着!他必须知道!哪怕只是远远地、像个影子一样地守着!
他猛地掀开被子,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摇晃。手背上刚刚止血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但他毫不在意。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到了观察室门口。他不敢走远,只是将身体隐藏在门框的阴影里,目光如同最忠诚却又最卑微的哨兵,死死锁定在晓雯消失的那个通往急诊抢救区的走廊入口。
那里,有一道紧闭的、厚重的蓝色门帘。门帘后面,是他无法触及、却牵动了他所有心神的世界。
他像一尊沉默的、苍白的石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咳嗽的欲望被他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他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门帘,仿佛要将它看穿。
时间失去了意义。走廊里人来人往,脚步声、说话声、推车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道门帘,和门帘后那个生死未卜的女孩。
晓雯的身影再次出现,手里拿着药,脚步更快地冲进了门帘后面。门帘掀起的瞬间,顾溟似乎瞥见里面一片刺目的白光和晃动的、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还有……隐约传来的仪器规律的“嘀嘀”声?那声音像冰冷的针,刺入他的耳膜。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他不能倒下去。至少,在知道她平安之前,不能。
他就这样站着,像一个固执的、不被需要的影子,守在急诊室冰冷的光线之外,守在那个他连名字都无法呼唤的女孩的生死边缘。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鬓角滑落,混合着眼角无法抑制涌出的滚烫液体。身体在发烧和心火的煎熬下瑟瑟发抖,唯有那道望向门帘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声的祈求。
樱花落了。春天早已结束。
而他,被困在这个充斥着消毒水味道和死亡阴影的夏日急诊室外,等待着一个不知何时降临、也不知是吉是凶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