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观察室门口冰冷的墙壁,汲取着顾溟身体里最后一点温度和力气。他像一尊被遗忘在阴影里的石像,背脊紧贴着瓷砖的凉意,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视线死死锁在几步之外那道厚重的蓝色门帘上,仿佛那是隔绝生死的结界。门帘后面,是他无法触及的世界,是他心之所系、却只能隔岸观火的炼狱。
每一次门帘被掀动,他的心脏都会跟着狠狠一缩!每一次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匆匆进出,他都试图从那短暂掀开的缝隙里窥探一丝端倪——是刺目的无影灯光?是冰冷的仪器轮廓?还是……那张苍白得让他心碎的脸?然而,除了晃动的光影和模糊的轮廓,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那隐约传来的、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的心脏,随着每一次跳动而收紧。
晓雯的身影又出现了一次。她端着一个白色的塑料盆,里面似乎装着清水和毛巾,脚步比之前更加沉重,眼圈红肿得厉害,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深切的恐惧。她甚至没有朝观察室这边看一眼,径直掀开门帘钻了进去。门帘落下的瞬间,顾溟似乎捕捉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她在照顾她。
她在为她擦洗?
尘曦……怎么样了?清醒了吗?还是很痛苦?
无数可怕的猜测在顾溟烧得混沌的脑子里疯狂滋生、蔓延。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像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他的意识,眼前阵阵发黑。身体的虚弱和心火的煎熬,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灼痛。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病号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只能更用力地攥紧拳头,用指甲陷入掌心的尖锐痛感来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死死地盯着那道门帘。
他不能倒下。
至少,要知道她还活着。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走廊里的灯光似乎变得更加惨白。陈默回来了,手里拿着缴费单和刚取的口服药。他看到顾溟像钉子一样杵在门口阴影里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沉重的无奈。
“顾溟……”陈默走上前,声音压得很低,“回床上躺着吧。你这样……没有用。”
顾溟像是没听见,目光依旧死死焊在门帘上,只有极其轻微地、幅度极小地摇了一下头。干裂的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倔强。
“我刚问了护士,”陈默叹了口气,声音更低,“尘曦……被送进抢救室后,情况稳定了一些,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是……情况很不好,需要留院观察,可能……要直接转去住院部。”
没有生命危险……
暂时……
这几个字像微弱的氧气,让顾溟濒临窒息的心脏得到了一丝短暂的喘息。但紧随其后的“情况很不好”、“留院观察”,又像沉重的巨石,重新压了下来。他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点,但眼神里的担忧和绝望没有丝毫减少。
“晓雯在里面陪着。”陈默看了一眼门帘,“护士说家属情绪很激动,不让任何人打扰。所以……”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但意思再明白不过——顾溟,你没有任何立场,也没有任何可能进去。
顾溟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当然明白。他只是……无法离开这里。仿佛离这道门远一步,就离她更远一步,离那未知的恐惧更近一步。
就在这时,那厚重的蓝色门帘再次被猛地掀开!
这一次,出来的不是护士,也不是晓雯。
是几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护工,推着一张带轮子的转运病床。病床上躺着的人,被白色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和正在输液的手臂。
是尘曦!
顾溟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脸上罩着一个透明的氧气面罩,白色的雾气随着她微弱的呼吸在面罩内壁上凝了又散。那张脸,比体育馆晕倒时更加苍白灰败,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像一张被揉皱后又勉强抚平的白纸。露出的手臂纤细得惊人,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如同蛛网般清晰可见,输液管里的药液正一滴滴缓慢地注入她脆弱的身体。
她像一具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精致而易碎的瓷娃娃,被推了出来。
晓雯紧跟在病床旁边,一只手紧紧握着尘曦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另一只手扶着床沿,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眼神死死地盯着尘曦的脸,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心碎和恐惧。苏晚跟在晓雯身后,同样面色凝重,手里拎着一个装着杂物的袋子。
病床被推得很快,朝着走廊深处——住院部的方向。
顾溟的身体猛地向前倾!他想冲过去!他想再看她一眼!想确认她是否还有呼吸!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动再次攫住了他!
“尘……”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
然而,就在他脚步即将迈出的瞬间,一直紧跟着病床、神经高度紧绷的晓雯,猛地抬起了头!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瞬间就锁定了站在观察室门口阴影里的顾溟!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刻骨的恨意和巨大的恐惧!仿佛顾溟的存在本身,就是带来灾厄的源头!她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充满警告和驱逐意味地瞪着顾溟!那眼神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将顾溟死死钉在原地!
病床推过顾溟面前,没有丝毫停顿。尘曦那张苍白得没有生气的脸,在顾溟的视线里一闪而过,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他甚至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药味和消毒水的清冽微苦气息,此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死亡阴影的味道。
“走开!”晓雯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冰冷刺骨的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不再看顾溟,只是更紧地握住尘曦冰冷的手,护着病床,加快了脚步。
病床被推走了,消失在走廊尽头通往住院部的拐角。晓雯那冰冷的眼神和苏晚担忧的回眸,成了顾溟眼中最后的画面。
顾溟还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想要冲出去的姿势。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晓雯那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走开”,像两把冰锥,狠狠凿穿了他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
“轰”的一声,他体内那座强行支撑的堤坝,彻底崩塌了。
高烧带来的眩晕、身体的极度虚弱、连日来的精神煎熬、以及此刻被彻底驱逐的绝望……所有的一切,如同汹涌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眼前的世界开始剧烈地旋转、扭曲。惨白的灯光,冰冷的墙壁,晃动的人影……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耳畔的声音——护士的脚步声、推车的轱辘声、甚至陈默焦急的呼唤——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嗡嗡作响的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实。
“顾溟!”陈默惊呼一声,冲上前一把扶住他软倒的身体。
顾溟已经听不清了。他只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吞噬了他的意识。在彻底陷入昏迷的前一秒,他仿佛又看到了纷飞的樱花,看到了她站在花雨中仰脸的宁静侧影……然后,一切都归于冰冷死寂的黑暗。
***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中沉浮。
顾溟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卷入深海漩涡的落叶,不断下沉,四周是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耳边是模糊的、遥远的水流声,又像是仪器的“嘀嘀”声,单调而冰冷,敲打着他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能辨认出头顶惨白的、熟悉的天花板日光灯管轮廓。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地钻进鼻腔。身体的沉重感和喉咙的灼痛告诉他,他还活着,还在校医院的观察室里。
“醒了?”陈默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明显的疲惫和如释重负。
顾溟缓缓转动眼珠,看到了陈默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担忧的脸。他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发出嘶哑的呜咽。
“别说话。”陈默立刻递过插着吸管的水杯,“先喝点水。你烧得太厉害,刚才晕倒了。医生给你加了药,现在温度降下来一些了。”
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顾溟贪婪地吸了几口,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昏迷前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尘曦苍白灰败的脸,氧气面罩,晓雯那刻骨冰冷的恨意和驱逐……
心口那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的绝望感瞬间回笼,比身体的痛苦更甚百倍。
“她……”顾溟的声音依旧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怎么样了?”
陈默沉默了一下,看着顾溟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祈求,最终沉重地开口:“护士说……已经转到住院部内科病房了。暂时……脱离危险了。”
暂时脱离危险。
这五个字,像微弱的烛火,在顾溟黑暗的世界里摇曳了一下,却无法带来真正的光明和温暖。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前路的凶险和绝望。
“但是……”陈默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忍,“情况……很不好。护士说,她的指标……很差。需要长期住院治疗,而且……”他顿住了,似乎在斟酌措辞。
“而且什么?!”顾溟猛地抓住陈默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眼神里是濒临崩溃的急切。
陈默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最终艰难地吐出了那个残酷的词:“……很痛苦。”
很痛苦。
这三个字,像三颗烧红的子弹,狠狠射入顾溟的心脏!他仿佛能看到她躺在病床上,被无休止的疼痛折磨得蜷缩颤抖的样子,看到她苍白脸上无法掩饰的痛苦表情,看到她紧咬的、失去血色的嘴唇……他曾经在湖边,在礼堂,都见过她忍耐痛苦的模样,而如今,那痛苦只会随着病魔的肆虐而加剧,成为她生命最后时光里无法摆脱的噩梦!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心疼和无力感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鼻腔!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液体灼烧!他猛地别过头,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像受伤野兽的悲鸣,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绝望和悲伤。
陈默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拍抚着顾溟剧烈颤抖的后背,无声地传递着陪伴和理解。他知道,任何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病房地板上投下几道变幻的光影。校医院的夜晚并不安静,远处传来其他病房隐约的呻吟和护士查房的脚步声。
顾溟哭了很久。直到泪水似乎流干,只剩下身体无意识的抽搐和喉咙里嘶哑的哽咽。他终于缓缓抬起头,脸上是纵横交错的泪痕,眼睛红肿,眼神空洞而麻木。
他不再问,也不再挣扎。只是失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陈默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沉甸甸的。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道:“我刚才……试着联系了一下苏晚。”
顾溟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看向陈默的手机屏幕,带着一丝死灰复燃般的微弱希冀。
“她没有接电话。”陈默摇摇头,眼神复杂,“可能……不方便。也可能……不想被打扰。”
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熄灭了。顾溟重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抖着。他不再看手机,也不再看向任何地方。仿佛将自己彻底封闭在了这片冰冷的、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黑暗里。
门扉之后,是她的痛苦与挣扎。
门扉之外,是他的绝望与囚笼。
一帘之隔,便是生死与心碎的鸿沟。
他输完了液。护士拔掉针头,叮嘱了几句。陈默扶着他,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校医院。夜风带着凉意吹来,顾溟裹紧了外套,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回头望了一眼住院部大楼的方向。那里,某个冰冷的房间里,尘曦正独自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他,这个“不相干的人”,连远远守候的资格,都被那冰冷的眼神彻底剥夺。
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却仿佛已经走到了最寒冷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