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像一层冰冷的薄膜,紧紧贴在顾溟的皮肤上,渗入骨髓。出院后的几天,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被陈默几乎是押送回宿舍。高烧褪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虚弱和一种更加沉重的、名为“后怕”的寒凉。体育馆里尘曦无声软倒的灰败面容,急诊室外晓雯那刻骨冰冷的恨意和驱逐,如同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宿舍成了他新的囚笼。窗帘依旧紧闭,隔绝着外面喧嚣的夏日。李昊然和林锐在他面前连说话都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陈默负责买饭、倒水、提醒吃药,像一个沉默的看守。顾溟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床上,或者对着书桌底层那个紧闭的抽屉发呆。身体在药物作用下缓慢恢复,但精神的荒原却寸草不生,只有无边的死寂和冰冷。
他不敢去想住院部。
不敢去想那道紧闭的病房门扉之后,尘曦正在经历怎样的痛苦。
“很痛苦”三个字,像毒蛇,盘踞在他心头,日夜噬咬。
每一次想起晓雯那恨之入骨的眼神,都让他如坠冰窟,彻底掐灭了他任何靠近的念头。他像个被判了死刑的囚徒,在绝望的牢笼里,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关于她命运的最终判决。
手机成了他唯一与那个世界微弱的、间接的联系。他无数次点开通讯录,目光停留在“苏晚”的名字上。指尖悬停在拨号键上方,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去。他害怕听到更坏的消息,害怕再次听到拒绝,更害怕……自己的联系会成为一种打扰,再次引发晓雯的怒火,波及到尘曦。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慢流逝。窗外的蝉鸣声浪,成了背景里最刺耳的噪音。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昏黄的光带。宿舍里只有顾溟一个人。他靠在床头,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凉的屏幕,目光空洞地望着那道光带里飞舞的尘埃。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震动。
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
发件人:苏晚。
顾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几乎是颤抖着点开了信息。
信息很简短,只有一行字:
> **她醒了。情况暂时稳定。在住院部内科3楼7床。如果你想……可以来看看。晓雯下午不在。**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顾溟死寂的心湖!
醒了!
情况暂时稳定!
晓雯不在!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狂喜、难以置信和强烈冲动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筑起的绝望堤坝!苏晚!是苏晚!她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可以靠近她、亲眼确认她是否安好的机会!一个避开晓雯那冰冷屏障的机会!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眩晕感袭来,他扶住床沿才稳住身体。但身体的虚弱此刻完全被内心的狂潮淹没!他掀开被子,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衣柜前,手忙脚乱地翻找着相对干净的衣服。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笨拙,手指都在颤抖。
去!
必须去!
现在就去!
他胡乱套上T恤和长裤,顾不上整理凌乱的头发,抓起手机和钥匙就冲出了宿舍门!动作快得像一阵风,甚至忘了和陈默打声招呼。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难得的凉意,吹拂着他滚烫的脸颊。夕阳的金辉洒满校园,林荫道上光影斑驳。顾溟的脚步虚浮却异常急促,他几乎是跑着冲向校医院的方向。肺部因为剧烈的跑动和尚未痊愈的虚弱而灼痛不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感,但他毫不在意。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住院部大楼像一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眼前。浓烈的消毒水味道比急诊更加浓郁,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病痛和死亡的气息。顾溟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狂跳和眩晕感,脚步有些踉跄地冲进了大厅。
电梯缓慢上升的数字,像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三楼到了。电梯门打开,长长的、安静的走廊出现在眼前。空气里弥漫着药味、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疾病的沉闷感。护士站的灯光亮着,护士低头忙碌着。
顾溟的目光急切地扫过病房门上的号码牌。
6床……8床……
7床!
找到了!
那扇门虚掩着,没有完全关上。门缝里透出病房里柔和的光线。
顾溟的心脏像是要跳出嗓子眼!他站在门口,剧烈地喘息着,努力平复几乎要炸裂的心跳。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轻轻、轻轻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病房里很安静。是一个双人间,但另一张床空着。柔和的顶灯洒下温暖的光晕。空气中除了消毒水的味道,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清冽微苦气息,只是此刻这气息里,掺杂了一丝更加明显的药味和……一种衰败的气息。
他的目光瞬间定格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
尘曦。
她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薄被。宽大的病号服衬得她更加瘦骨嶙峋,露出的脖颈和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她的脸朝着窗户的方向,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皮肤薄得能看到底下青色的细小血管。曾经乌黑的长发失去了光泽,有些枯槁地披散在瘦削的肩头。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像两只疲惫不堪的蝶翼。
苏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低头看着手机。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看到门口形容憔悴、气息不稳的顾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复杂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对着顾溟,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病床的方向,然后轻轻起身,拿着手机,无声地走出了病房,还顺手将门轻轻地带上了。
咔哒。
门关上了。
病房里只剩下顾溟和病床上的尘曦。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顾溟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极其规律的“嗒、嗒”声。
顾溟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所有的急切和冲动,在真正看到她的这一刻,都化作了沉重的铅块,坠得他无法动弹一步。他看着她那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的侧脸,看着她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的身体,看着他插着留置针、布满青紫色针眼的手背……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心疼、悲伤和恐惧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喉咙!
她就在那里。
那么近。
却又那么……遥远。
他几乎能感觉到她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不敢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了她的沉睡,惊散了这短暂而虚幻的靠近。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如同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朝着病床挪动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空里,又像是踩在刀尖上。短短几步的距离,却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终于,他站在了病床边。离她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
那股清冽微苦的气息更加清晰了,混合着药味和一种……淡淡的、如同尘埃般的、生命流逝的味道。他低下头,目光贪婪地、近乎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睡颜。她瘦得脱了形,曾经精致的下颌线此刻显得格外嶙峋。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仿佛在忍受着某种深沉的、无法摆脱的痛苦。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紧紧抿着。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揉搓,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这就是她正在承受的……这就是“很痛苦”的真实模样。
就在这时,尘曦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顾溟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身体瞬间僵直!
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
她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和茫然,像是刚从深沉的混沌中挣脱出来。她似乎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聚焦看清了站在床边的人影。
当她的目光,终于清晰地落在顾溟脸上时——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没有预想中的惊惶。
没有恐惧。
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那是一种……顾溟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近乎死寂的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痛苦、挣扎、绝望,都被沉淀到了最深、最暗的底部,只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和疲惫。她的眼睛很大,却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像蒙尘的琉璃,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冰冷的灰烬。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顾溟,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仿佛站在床边的,不是一个曾经让她慌乱、让她痛苦、让她无声驱逐的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团空气,或者……病房角落里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顾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留下空落落的剧痛和刺骨的寒意。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在路上酝酿的、想说的话——那些笨拙的关心,那些压抑的担忧,那些绝望的歉意——在这双死寂空洞的眼睛注视下,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多余。
他像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愚蠢的小丑,手足无措地站在她面前,承受着这无声的、却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绝望的审判。
“你……” 他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像是砂轮摩擦。
尘曦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苍白的脸,他凌乱的头发,他布满血丝、充满痛苦和乞求的眼睛……然后,极其缓慢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移开了。
她重新望向了窗外。
窗外,是住院部大楼灰暗的墙壁,和一小片被切割下来的、暮色沉沉的天空。几只倦鸟正飞向远处模糊的树影。
她的眼神依旧空洞,像失去了所有焦距。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被病痛和绝望彻底包围的、旁人无法触及的世界里。
顾溟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像一个凝固的、可笑的动作。病房里只剩下输液管那单调的“嗒、嗒”声,像冰冷的秒针,一下下,敲打着他彻底崩塌的心防。
他明白了。
樱花,是真的落了。
落在尘土里,碾作尘埃。
而此刻站在这里的他,在她眼中,也不过是这病房里一粒无关紧要的、沉默的尘埃罢了。
那股巨大的悲伤和无边无际的无力感,终于彻底将他淹没。他缓缓地、无声地垂下了手。最后看了一眼她望向窗外的、空洞而疲惫的侧影,然后,像一个彻底败退的士兵,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沉重地,退出了这间充满药味和死寂的病房。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那冰冷的“嗒、嗒”声,也隔绝了那个被绝望尘封的世界。
走廊里,苏晚正等在那里,看到他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同情和一丝了然。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顾溟没有看她,也没有停留。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脚步虚浮地、踉跄地走进了电梯,按下了下行键。
电梯门缓缓合上,映出他自己那张苍白、绝望、如同死去的脸。
尘埃落定。
而他,连成为尘埃的资格,似乎都被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