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传来的那极其微弱的一握，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顾溟死寂的世界里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回响。那冰凉的触感，带着无法言喻的脆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回应，瞬间击穿了他连日来筑起的绝望高墙。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只是更轻、更珍重地覆着尘曦的手背，用自己掌心的温度，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温暖那片冰冷的荒原。
尘曦没有抽回手。她依旧望着窗外，眼神空茫，仿佛刚才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回握只是顾溟的幻觉。但顾溟知道不是。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指尖那细微的力道，感受到了那短暂的、如同冰层裂隙下涌出的一丝暖流。她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深琥珀色的眼底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病痛，可那份拒人千里的死寂，似乎被这无声的触碰悄然融化了一角。
病房里只剩下输液管那规律的“嗒、嗒”声，和两人交织的、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光带，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尘曦的目光似乎被那些尘埃吸引，又似乎穿透了它们，落在更遥远、更虚无的地方。
“樱花……”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很哑，像砂纸摩擦过枯叶，却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她没有看顾溟，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飞舞的光尘上。“……做那个杯子的时候……没想过……还能看到它……”
顾溟的心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身体绷得更紧，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她微弱的声音上。她主动提起了那个杯子！那个连接着他们短暂春天和此刻脆弱联系的樱花杯！
尘曦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滞重感，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静静立着的乳白色杯子上。杯壁上的樱花在柔和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土……是后山的……”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久未说话的艰涩，每一个字都仿佛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釉……调了很久……才……有点像……” 她微微喘息了一下，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顾溟的心揪紧了。他看着她强忍着不适说话的样子，下意识地想开口阻止，让她不要勉强。然而，尘曦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了下去，仿佛这些话在她心里积压了太久，需要找到一个出口。
“画花……”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指向杯子，却终究无力抬起，“……手……抖得厉害……画坏了……好多……” 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黯然。
顾溟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在阶梯教室瞥见帆布包里那个杯子一角时的惊艳，想起苏晚送来时他感受到的宁静脆弱的美。他从未想过，这看似完美的作品背后，是她拖着病体，忍受着手抖和疼痛，一遍遍尝试、失败、再尝试的心血。
“那天……在图书馆……”尘曦的声音更低了些，目光从杯子上移开，重新变得有些空茫，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你递伞……我……”
她停住了。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顾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等待着，等待着那句冰冷的“负担”或者“添乱”。
然而，尘曦只是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摇头。那动作里，没有指责，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沉的、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
“……只是……很累。”她最终，用这三个字，轻描淡写地概括了那个雨天所有的疏离、抗拒和晓雯的愤怒。仿佛那沉重的过往，都被这巨大的病痛和疲惫消解成了微不足道的尘埃。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顾溟的鼻腔！眼眶瞬间灼热！他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浓得化不开的倦怠，看着她强撑着精神说话时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痛苦，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揉搓着。
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手，下意识地更紧地、更温暖地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那动作笨拙而充满保护欲，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一丝一毫。
尘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抗拒。她的指尖，在那温暖的包裹下，极其微弱地、又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汲取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她依旧没有看顾溟，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切割的天空，眼神空洞而悠远。
“吵……”她又低低地、梦呓般地吐出一个字，眉头蹙得更紧，仿佛那些无形的“尘埃噪音”再次加剧了。
顾溟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明白那“吵”是什么。是永无止境的疼痛，是生命流逝的残酷倒计时。他无能为力。他只能更紧地握着她的手，用掌心的温度和无声的陪伴，试图为她在那片喧嚣的痛苦海洋中，筑起一方小小的、安静的岛屿。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冰冷，不再充满隔阂。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宁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顾溟静静地守着她，感受着她指尖细微的颤抖和冰凉，听着她压抑而沉重的呼吸。窗外的蝉鸣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有病房里规律的“嗒、嗒”声，像心跳的共鸣。
不知过了多久，尘曦的呼吸似乎变得稍微平稳了一些，眉宇间的痛楚也似乎缓解了少许。她依旧望着窗外，眼神依旧空茫，但身体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依赖的、无意识的姿态，朝着顾溟覆着她的手的方向，极其微弱地、靠拢了一点点。
那是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倾斜，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顾溟心中炸响！
她……在寻求依靠？
在他身边？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比刚才指尖的回握更加震撼！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心酸、狂喜和难以言喻的震撼的暖流，瞬间席卷了他！他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脆弱得如同肥皂泡般的依靠。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让她冰冷的手背和指尖，可以更贴近他掌心的温度，让她疲惫不堪的身体，可以感受到一丝来自他的、无声的支撑。
时间在无声的守护中悄然流逝。阳光在地板上的光带缓缓移动，拉长，最终变得黯淡。病房里没有开灯，光线渐渐昏暗下来。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苏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手里拿着几张报告单，看到病房里的景象时，脚步顿住了，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悲悯的了然。
她的目光落在顾溟紧紧覆着尘曦手背的手上，落在尘曦那极其微弱地、无意识地向顾溟方向倾斜的疲惫侧影上，最后落在顾溟那双布满血丝、却充满了不容错辨的守护和心疼的眼睛里。
苏晚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几秒钟后，她极其轻微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似乎传达着某种默许和……托付？然后，她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咔哒。
门关上了。
细微的声响惊动了尘曦。她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像是从某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醒。她缓缓地转过头，目光有些茫然地看向门口，又缓缓地移回到顾溟脸上。
当她的视线再次与顾溟那双充满了心疼、守护和笨拙执拗的眼睛相遇时，那双深琥珀色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沉淀下来。疲惫依旧浓重，痛苦依旧清晰，但那份长久以来的、如同坚冰般的死寂和疏离，在这一刻，似乎终于被这寂静的守护和指尖传递的温度，悄然融化了一丝。
她看着他，极其缓慢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眨了一下眼睛。那动作很轻，像蝴蝶疲惫地扇动了一下翅膀。然后，她极其微弱地、幅度同样小得惊人的，再次回握了一下顾溟的手指。
这一次，顾溟没有震惊，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无边心酸却又无比珍贵的暖流，缓缓地、坚定地注满了胸腔。他看着她苍白脸上那依旧深重的痛苦和疲惫，看着她眼中那终于流露出的、一丝极淡的、如同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依赖？
他微微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极其轻柔地、珍重地，抵在了两人交叠的手背上。一个无声的、笨拙的，却充满力量的回应。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透过窗户，在病房里投下朦胧的光影。输液管里的药液，依旧在缓慢而规律地滴落。
“嗒……嗒……”
在这片被病痛和寂静笼罩的空间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通过指尖那微弱却无比坚韧的联系，在绝望的尘埃深处，找到了无声的回响。那回响如此寂静，却又如此震撼，如同黑暗深渊里悄然绽放的、一朵微小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