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从未如此缓慢，又如此令人焦灼。
从收到那条信息到第二天下午三点，十几个小时的等待，对顾溟而言，像被拉长成了整个世纪。他几乎一夜未眠，闭眼是尘曦空洞的眼神，睁眼是枕边那个用深蓝碎花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樱花杯。激动、忐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埋的恐惧——害怕这微光只是幻觉，害怕再次面对那死寂的冰冷——在他胸腔里反复交织、冲撞。
他早早起床，将自己收拾得尽可能整洁。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影，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亮。他拒绝了陈默陪同的建议，只带着那个小小的、承载着整个春天和所有希望的包裹，独自一人，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再次走向那座冰冷的白色巨塔。
住院部三楼。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安静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属于疾病的压抑感。
7号病房的门，依旧虚掩着。
顾溟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跳。他轻轻推开门。
病房里的景象和昨天傍晚几乎一样。柔和的顶灯光线。空着的邻床。尘曦依旧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盖着薄被，脸朝着窗户的方向。但这一次，她没有闭着眼睛。
听到门响，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当她的目光落在门口的顾溟身上时，顾溟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不再是昨天那死寂空洞的灰烬。
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里，虽然依旧盛满了浓重的疲惫和病态的憔悴，但此刻，清晰地映出了顾溟的身影。那目光平静，却不再是无视的冰冷，而是一种带着审视、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期待的平静。
她的视线，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顾溟手中那个深蓝色的包裹上。
顾溟屏住呼吸，一步步走近。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他走到床边，距离比昨天更近了一些。他能清晰地看到她苍白皮肤下细微的青色血管，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下隐藏的痛楚，看到她过于瘦削的肩胛骨在宽大病号服下支棱出的脆弱轮廓。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郑重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双手捧着那个包裹，轻轻递了过去。
尘曦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动作。她的眼神很专注，仿佛那包裹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东西。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滞重感，伸出那只没有输液的手。
她的手指纤细得惊人，指关节突出，皮肤冰凉。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柔软的深蓝碎花布时，顾溟感觉到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然后，她接了过去。动作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包裹放在她的腿上。她没有立刻打开。她的目光从包裹上抬起，重新落在顾溟脸上。那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审视，似乎还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床边的椅子。
顾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几乎是受宠若惊地、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身体绷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所有的语言都卡在喉咙里，他不敢先开口，生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脆弱如琉璃的平静。
尘曦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腿上的包裹。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解开了包裹布上的结。深蓝的布料滑落，露出了里面素雅的白色纸盒。
她打开盒盖。
乳白色的樱花杯静静地躺在里面。温润的釉色在病房柔和的光线下，流转着宁静的光泽。杯壁上那几片粉色的樱花，花瓣轻盈舒展，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起舞。那个小小的“尘”字，娟秀依旧。
尘曦的目光长久地、专注地停留在杯子上。她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杯壁，抚过那几片樱花，最后停留在那个小小的落款上。她的眼神变得极其幽深，仿佛透过这个小小的杯子，看到了那个站在春日樱树下仰头看花的自己，看到了那个在画室里专注拉坯上釉的自己，也看到了那个在图书馆里，用这个杯子彻底划清界限的自己。
时间在安静的病房里流淌。只有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嗒、嗒”声，像心跳的伴奏。
顾溟屏住呼吸，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着她苍白脸上专注的神情，看着她指尖流连在杯壁上的温柔。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不被驱逐地、安静地守在她身边。即使沉默，即使她依旧虚弱痛苦，这一刻的宁静，也如同沙漠中的甘泉，滋润着他干涸绝望的心田。
过了许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尘曦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将目光从杯子上移开，重新看向顾溟。这一次，她的眼神里，那份审视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声音很轻，很哑，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干涩，却清晰地落入了顾溟的耳中：
“它……还在。”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
顾溟的心猛地一颤！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有些发紧：“嗯！在！我一直……好好收着。”
尘曦的唇角，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很淡，转瞬即逝，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几乎激不起涟漪，却清晰地落入了顾溟的眼中。那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复杂难言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仿佛卸下某种重负的释然。
她不再看杯子，也不再说话。只是将那个打开的纸盒轻轻放在床头柜上，让樱花杯静静地立在那里。然后，她重新望向窗外，眼神又变得有些空茫，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专注和情绪波动耗尽了她的力气。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冰冷绝望，不再充满隔阂。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宁静。顾溟坐在椅子上，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紧绷。他看着她的侧影，看着她望向窗外的、带着疲惫寂寥的眼神，胸腔里翻涌着千言万语，却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守护。
他想问，你好些了吗？还疼得厉害吗？
他想说，对不起，以前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他想告诉她，那个杯子很美，他一直珍藏着。
他想说，樱花落了，但明年真的还会开……
然而，所有的话语，在她那深沉的疲惫和此刻难得的平静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多余。他怕惊扰了她，怕打破这脆弱的平衡。他选择了沉默。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守在她身边，感受着她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气息，听着那规律的“嗒、嗒”声，仿佛这就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地板上投下几道明暗相间的光带。光带里，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
尘曦的目光似乎被那些飞舞的尘埃吸引，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焦距。她的嘴唇再次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声音比刚才更轻，更像是一声叹息：
“真吵……”
顾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蝉鸣声隔着玻璃和走廊，隐隐约约地传来。确实很吵。他以为她说的是蝉鸣。
然而，尘曦的目光并没有投向窗外。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些无声飞舞的尘埃上，眼神里带着一种深沉的厌倦和疲惫。
“这些……”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飘忽，指尖极其无力地、微微抬了一下，指向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微尘，“……一直在吵。”
顾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瞬间明白了！
她说的“吵”，不是蝉鸣。
是疼痛！
是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身体的、深入骨髓的癌痛！是那些在她感知里，如同无数细小尘埃般无孔不入、永不停歇的“噪音”！是让她无法安宁、无法喘息、日夜折磨的、来自生命内部的残酷喧嚣！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心疼和无力感的酸楚猛地冲上顾溟的鼻腔！眼眶瞬间灼热！他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深重的疲惫和厌弃，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下隐藏的无声煎熬，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仿佛被那些无形的尘埃刺穿了，千疮百孔！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他想说些什么，想安慰她，想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痛苦……可最终，所有的语言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更紧地攥住自己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身体的痛感来分担那无法言说的心疼。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不是去触碰她，而是轻轻地、试探性地，覆在了她那只放在薄被外、没有输液的手的手背上。
她的手指冰凉，皮肤薄得像纸，能清晰地感受到骨节的形状和细微的颤抖。
在顾溟的手覆上来的瞬间，尘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她没有立刻抽回手，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流露出恐惧和抗拒。她只是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顾溟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上，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和……探究？
顾溟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因为紧张而渗出细汗，但他没有收回手。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心疼和无声的祈求——祈求她能感受到一点点微弱的支撑，祈求那无休止的“尘埃噪音”能因为这一点点触碰而稍稍减弱。
时间仿佛凝固了。病房里只剩下输液管滴落的“嗒、嗒”声，和两人交织的、同样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
尘曦的目光，从顾溟的手，缓缓移到了他的脸上。她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痛苦、心疼和笨拙执拗的眼睛。那深琥珀色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涌动的一丝暖流，极其缓慢地融化了一丝坚冰。
她没有说话。
也没有抽回手。
只是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反手，用冰凉的指尖，极其微弱地、回握了一下顾溟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指。
那力道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带着无法言喻的虚弱，却又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顾溟所有的感官！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狂喜、心酸和无法言喻的震撼的暖流，猛地冲垮了他的心防！
她回应了！
她允许了他的触碰！
她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虽然依旧沉默，虽然依旧被巨大的痛苦包围，但那极其微弱的一握，像一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穿透了弥漫在病房里的、名为绝望的尘埃，清晰地照进了顾溟濒临冰封的世界。
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生怕惊散了这指尖传递的、无声的回应。他只是更轻、更珍重地覆着她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温暖那一片冰冷的荒原。
窗外，蝉鸣依旧不知疲倦。
病房里，尘埃依旧无声飞舞。
但在这片充斥着病痛和死亡的寂静里，两个被命运残酷捉弄的灵魂，第一次，通过指尖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触碰，在绝望的尘埃深处，建立起了无声的、却足以撼动心魄的联系。那联系如此脆弱，却又如此真实，如同黑暗深渊里悄然点亮的一盏微灯，照亮了彼此前行的方寸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