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那无声的唇形,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像一道微光,短暂地照亮了顾溟绝望的深渊,也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孤注一掷告白的火焰,留下深沉的、混合着心酸与释然的悲凉。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珍重地握着她冰凉的手,将额头重新抵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无声的泪水浸湿了她的皮肤,也浸湿了这夏末病房里沉重的寂静。窗外的城市灯火无声地流淌,在墙壁上投下变幻的光影。输液管里的药液,依旧在缓慢而规律地滴落。
“嗒……嗒……”
这声音,此刻听在顾溟耳中,不再仅仅是生命的维持,更像是一口冰冷的、名为“倒计时”的钟。
尘曦似乎也彻底耗尽了力气。她没有再试图抽回手,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他握着,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她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而绵长,眉宇间深锁的痛苦似乎被这片刻的宁静和……某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暂时地抚平了一丝。她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飘摇太久、终于找到一处避风港的小船,即使港湾本身也摇摇欲坠,也让她得以片刻喘息。
顾溟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额头上是她手背冰凉的触感,鼻端是她清冽微苦的气息,掌心下是她指尖细微的颤抖。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这微弱的联系上,仿佛这是他与她、与这个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之间,唯一的锚点。时间在无声的守护中沉重地流淌,每一秒都像是从指缝间滑落的沙砾,带着无法挽回的沉重感。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力道很大,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瞬间打破了病房里那脆弱如琉璃的宁静!
顾溟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门口站着晓雯。
她显然是急匆匆赶回来的,手里还拎着一个装换洗衣物的袋子,脸上带着赶路的潮红和汗意。然而,当她看清病房里的景象时——昏暗的光线下,顾溟紧紧握着尘曦的手,额头抵在她手背上,两人姿态亲密而依赖——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火山喷发般的、被彻底点燃的滔天怒火!
“顾溟——!!!”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撕裂了病房的寂静!晓雯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双眼赤红,几乎要喷出火来!她猛地将手中的袋子狠狠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几步就冲到了病床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放开她!你这个混蛋!放开你的脏手!”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她伸出手,不是去拉顾溟,而是狠狠地、带着刻骨的恨意,一把打向顾溟覆在尘曦手背上的手!
“啪!”
清脆的皮肉撞击声在病房里响起!
顾溟的手背瞬间传来火辣辣的剧痛!他吃痛地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晓雯的力气极大,指甲甚至在他手背上划出了几道清晰的红痕。
“谁让你进来的?!谁让你碰她的?!你这个瘟神!扫把星!”晓雯像疯了一样,挡在病床前,用身体死死护住尘曦,对着顾溟厉声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顾溟脸上!她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淬毒般的恨意和巨大的恐惧,仿佛顾溟是带来死亡的瘟疫!“她好不容易才稳定一点!你又来干什么?!你还嫌害她不够惨吗?!滚出去!立刻给我滚出去!”
顾溟被打得踉跄后退了一步,手背上火辣辣的痛感远不及心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他看着晓雯那扭曲的、充满恨意的脸,看着被她护在身后、因为巨大动静而被惊醒、此刻正茫然睁开眼的尘曦,一股巨大的委屈、愤怒和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
“我没有……”他想解释,声音嘶哑而痛苦,“我只是……”
“闭嘴!”晓雯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你的‘只是’只会带来灾难!看看她!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每一次你出现,她都更痛苦!更糟糕!上次在体育馆!这次又……”她指着尘曦苍白灰败的脸,眼泪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愤怒和巨大的心碎,“你滚啊!我求你放过她吧!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一段路不行吗?!”
“最后一段路”这几个字,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顾溟的心脏!也扎在了刚刚清醒过来的尘曦心上!
尘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似乎被晓雯的尖叫和这残酷的词汇彻底惊醒了。她看着挡在床前、歇斯底里的晓雯,又看向站在床尾、脸色惨白、眼神充满痛苦和绝望的顾溟,深琥珀色的眼底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混乱淹没!那刚刚因为顾溟守护而获得的一丝平静荡然无存!
“别……别吵……”她极其微弱地、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虚弱得如同蚊蚋,却充满了深切的痛苦和哀求。她抬起那只刚刚被顾溟握过的手,无力地捂住了耳朵,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蜷缩,像一只受惊的、想要把自己藏起来的小兽。“好吵……好疼……别吵……”
她不是在说晓雯和顾溟的争吵。
她是在说那些无孔不入、永不停歇的“尘埃噪音”!在巨大的情绪冲击和身体痛苦的双重折磨下,那噪音仿佛瞬间放大了千百倍,在她脆弱的神经里疯狂肆虐!
“尘曦!”晓雯看到尘曦痛苦蜷缩的样子,更加心碎欲裂!她猛地转身,紧紧抱住尘曦颤抖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慌:“别怕!别怕!我在这里!我赶走他!我这就赶走他!”她一边安抚着尘曦,一边猛地回头,对着顾溟发出更加凄厉的驱逐令:“你听到了吗?!滚啊!你还要把她害成什么样才甘心?!”
就在这时,苏晚也闻声冲了进来。看到病房里混乱的景象,看到歇斯底里的晓雯、痛苦蜷缩的尘曦和僵立如雕像、面如死灰的顾溟,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晓雯!冷静点!”苏晚快步上前,试图拉开情绪失控的晓雯,“别吓到尘曦!”
“冷静?!我怎么冷静!”晓雯像被点燃的炸药桶,一把甩开苏晚的手,指着顾溟,眼泪混着愤怒横流,“你看看他!他干了什么?!他凭什么碰她?!他凭什么在这里?!他就是个灾星!他……”
“够了!”一声沙哑却异常清晰的低喝,打断了晓雯歇斯底里的咆哮。
是尘曦。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是病态的红晕,深琥珀色的眼睛里不再是空洞或平静,而是燃烧着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痛苦和……决绝!她的目光扫过晓雯,扫过苏晚,最后落在顾溟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充满了被撕扯的痛苦,但最终,定格在顾溟脸上的,是一种近乎哀求的、无声的驱逐。
她的嘴唇翕动着,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唇形,顾溟和晓雯都看得清清楚楚:
**走……求你……**
“走……求你……”
这无声的哀求,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狠狠捅进了顾溟的心脏!比晓雯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有力量!他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都被彻底碾碎!他明白了。他在这里,他的存在本身,无论带着怎样的心意,对她而言,都是惊扰,是刺激,是引发晓雯失控、加剧她痛苦的根源!
他看着她眼中那深切的痛苦和哀求,看着她捂住耳朵、蜷缩颤抖的样子,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将他彻底冻结。他像一尊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石像,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顾溟……”苏晚看着他失魂落魄、万念俱灰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沉重的无奈和同情,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顾溟却猛地抬起手,阻止了她。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解释。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被痛苦包围、无声哀求他离开的身影。她的目光与他短暂交汇,那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悲伤、歉意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不再有任何犹豫!像个溃败的、丢盔弃甲的逃兵,脚步踉跄地、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病房!冲出了这片充满药味、恨意和巨大悲伤的炼狱!
走廊里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自由的气息,却让他感觉窒息。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手背上被晓雯打出的红痕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被彻底掏空的剧痛。
身后,病房的门被苏晚轻轻关上了。隔绝了晓雯可能还在继续的哭骂,隔绝了尘曦痛苦的呻吟,也彻底隔绝了……那个他刚刚鼓起勇气闯入、却又被无情驱逐的世界。
他像个游魂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在空荡的医院走廊里。灯光惨白,映着他苍白绝望的脸。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宣告着这个夏夜还未结束。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到电梯口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顾溟!等等!”
是苏晚追了出来。
顾溟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苏晚跑到他面前,气息微喘。她的脸色同样凝重,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必须传达的责任感。
“顾溟……”苏晚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知道……刚才……晓雯她……”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晓雯的失控,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失去尘曦。害怕任何一点刺激……”
顾溟依旧沉默,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冰冷的墙壁。
苏晚看着他这副样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医生……刚刚找我谈过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勇气,目光直视着顾溟空洞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道:
“尘曦的情况……很不乐观。各项指标……都在恶化。医生说……可能……可能……只剩下……三个月了。”
三个月。
这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陨石,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在顾溟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瞬间将他最后一点支撑彻底击得粉碎!
他猛地转过头!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骤然收缩到极致!死死地盯着苏晚!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
然而,苏晚眼中只有沉重的、不容置疑的悲悯和确认。
“三个月……?”顾溟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从破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说什么……?”
苏晚沉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不忍,却依旧清晰地说道:“是……最乐观的估计……也可能……更短。”
轰——!
顾溟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仿佛有惊雷炸响!所有的意识都被这三个字彻底碾碎!体育馆的晕倒,急诊室的惊魂,病房里的死寂,刚才的告白与驱逐……所有的一切,都在“三个月”这个残酷的宣判面前,化作了冰冷刺骨的绝望!
他眼前一黑,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踉跄,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冰冷的触感顺着脊椎蔓延,却无法冻结那瞬间席卷全身的、灭顶般的寒意和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
三个月……
只有……三个月了?
他刚刚才触碰到她指尖的温度……
他刚刚才鼓起勇气说出压抑的爱恋……
他刚刚才听到她说“我知道”……
命运却在这一刻,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他:一切都太迟了。他拼尽全力闯入她的世界,得到的,不过是一场盛大而悲凉的……倒数。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稀疏而微弱,带着夏末的疲惫和即将终结的预兆。那嘶哑的鸣叫声,落在顾溟耳中,却像一声声冰冷的倒计时,清晰地敲打着他彻底崩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