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
那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顾溟最后一点残存的幻想,将他的心连同整个世界,瞬间冻结在盛夏的酷热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医院的。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苏晚那沉重悲悯的目光中飘散。身体僵硬地穿过喧嚣的街道,霓虹灯的光怪陆离在他眼中扭曲成模糊的光斑,车流的轰鸣和路人的谈笑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嗡嗡作响的毛玻璃。只有“三个月”那冰冷的回音,在耳膜深处反复撞击,震得他头痛欲裂。
回到宿舍,死寂的空气像凝固的胶水。李昊然和林锐似乎在打游戏,但声音压得极低。陈默坐在书桌前,看到他失魂落魄、面如死灰地撞开门,立刻站起身,眼神里充满了预料之中的沉重。
“顾溟……”陈默的声音带着担忧。
顾溟没有回应。他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直直地走到自己床边,然后重重地、毫无缓冲地摔倒在床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和无法宣泄的痛苦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没有哭声。
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闷闷地回荡在枕头里。肩膀耸动,后背的衬衫瞬间被冷汗浸透。
三个月。
九十天。
两千一百六十个小时。
一个冰冷、精确、残酷的倒计时。
樱树下初遇时的心动,阶梯教室里递伞的笨拙,篮球场奋不顾身的冲动,图书馆无声归还的冰冷,画室里那句“樱花落了”的哀婉,病房里指尖那微弱却撼动心魄的回应,还有刚刚……那不顾一切的告白和她无声的“我知道”……
所有过往的碎片,所有短暂交汇的温暖,所有挣扎和痛苦,在这“三个月”的宣判面前,都被瞬间碾得粉碎!只留下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黑洞,吞噬着他所有的感知和希望。他刚刚才触碰到她的指尖,刚刚才以为在绝望的尘埃里找到了一点微光,命运就狞笑着扯下了最后的幕布,告诉他:时间到了。
巨大的悲伤如同汹涌的冰海,瞬间将他彻底淹没。窒息感扼住了喉咙,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胸腔撕裂般的剧痛。他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陷入手臂的皮肉,试图用身体的痛楚来分担那无法承受的心碎。
宿舍里死寂一片。李昊然和林锐彻底停下了游戏,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陈默站在床边,看着顾溟剧烈颤抖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沉重的无力感。他知道,任何安慰在此刻都苍白如纸。他只能默默地倒了一杯温水,放在顾溟的床头柜上,然后退开几步,留给他一片独自崩溃的空间。
时间在绝望的呜咽中沉重地爬行。窗外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嘶喊着盛夏,那声音落在顾溟耳中,却像一声声冰冷的倒计时,敲打着他的神经。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平息,呜咽声也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仿佛只有这片黑暗和窒息,才能暂时麻痹那灭顶的痛楚。
陈默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顾溟,起来。喝点水。”
顾溟毫无反应。
“起来!”陈默的声音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罕见的强硬。他伸出手,不由分说地将顾溟从床上拉了起来。
顾溟像个破败的玩偶,被强行拉起,身体软绵绵的,眼神涣散空洞,脸上是纵横交错的泪痕和枕头压出的红印,混合着绝望的死灰。
陈默将水杯塞进他手里,冰凉的触感让他下意识地握紧。“喝下去。”陈默命令道,眼神锐利地盯着他,“你想现在就垮掉吗?在她最需要……哪怕只是多看一眼的时候?”
“最需要……”顾溟喃喃地重复着,涣散的眼神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聚焦。他看向陈默,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茫然,“她不需要……晓雯说得对……我就是个灾星……只会让她更痛苦……” 苏晚的话再次浮现——“可能更短”。他的靠近,他的存在,是不是在加速那个“更短”的到来?
“她需不需要,不是你说了算!”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也不是晓雯说了算!是尘曦自己!她今天让你去,她握着你的手,她对你说‘我知道’!这难道不是她的需要?不是她在那片‘尘埃噪音’里,唯一能抓住的一点……安静?”
陈默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顾溟心中绝望的浓雾!他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尘曦指尖那极其微弱的回握,她无意识靠向他的那一点点倾斜,她在他守护下沉睡时那片刻的宁静……还有那句无声的“我知道”……
这些画面,瞬间压过了晓雯的歇斯底里和冰冷的驱逐!
“可是……晓雯……”顾溟的声音带着挣扎的嘶哑。
“晓雯是害怕!害怕失去!她的恐惧让她失控,让她把所有靠近尘曦的人都视为威胁!”陈默一针见血,语气斩钉截铁,“但你不能被她的恐惧打倒!你忘了苏晚最后的话吗?三个月!那是医生给的!不是晓雯给的!更不是尘曦想要的终点!”
“三个月……”顾溟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三个字依旧像冰锥刺心。
“对!三个月!”陈默用力抓住他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九十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是偷来的!你现在躺在这里崩溃,是在浪费她的时间!也是在浪费你自己的机会!”
“偷来的……时间?”顾溟喃喃道,这个词语像一颗微弱的火星,投入了他冰封的心湖。
“对!偷来的!”陈默的眼神异常坚定,“从死神手里偷!从痛苦手里偷!从那些该死的‘尘埃噪音’里偷!哪怕只能偷到一分钟的安宁,偷到一个让她能暂时忘记疼痛的眼神,偷到一次……让她感觉不那么孤单的陪伴!那也是值得的!那也是你唯一能做的、也是她可能……真正需要的东西!”
陈默的话,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在顾溟濒临崩溃的意识上。绝望的冰层开始出现裂痕,一种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从裂缝中艰难地透了出来。
是啊。
他改变不了结局。
他战胜不了病魔。
他甚至无法平息晓雯的恐惧。
但他可以偷。
偷时间。
偷宁静。
偷陪伴。
在她走向终点的路上,尽可能地,偷来一点点不那么痛苦的时光。哪怕这偷窃本身,带着巨大的悲伤和无力,哪怕每一次靠近都可能引发风暴……他也要去偷!
顾溟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绝望的灰烬之下,重新燃起了一种近乎悲壮的、不顾一切的火焰!不再是告白的孤勇,而是一种认清了残酷现实后、带着沉重觉悟的守护决心!
他不再犹豫,不再恐惧。他仰起头,将杯中冰凉的清水一饮而尽!水流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和力量。他放下杯子,目光落在书桌底层那个紧闭的抽屉上,仿佛看到了里面静静躺着的樱花杯和那张折叠的速写。
偷时间。
从此刻开始。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带着夏末的疲惫。但顾溟的心,却在这片喧嚣和绝望的废墟上,悄然筑起了一座名为“偷窃”的堡垒。堡垒很小,很脆弱,却指向那个在病痛中挣扎的、他唯一想要守护的灵魂。
他拿出手机,点开苏晚的对话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却不再迟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
> **苏晚,对不起,刚才……是我失控了。尘曦……她现在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晓雯……情绪好些了吗?我……只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任何事。任何……不会打扰到她的事。**
信息发送出去。像投入未知深海的石子。
他等待着。不再是被动地沉沦于绝望,而是主动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去触碰那道冰冷的界限,去尝试……偷取那分秒必争的、可能存在的“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