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暗了下去。那条带着小心翼翼试探的信息,像投入深海的石子,沉入了未知的寂静。顾溟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漆黑的屏幕,仿佛想穿透这层黑暗,看到苏晚那边的回应。胸腔里,那颗刚刚被陈默强行点燃、名为“偷时间”的微弱火种,在沉寂的等待中不安地摇曳着,随时可能被名为“拒绝”的寒风吹熄。
宿舍里依旧弥漫着压抑的沉默。李昊然和林锐识趣地戴上耳机,假装沉浸在游戏世界里,但眼神的余光却时不时瞟向顾溟这边。陈默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看似专注地看着书,翻动的书页却异常缓慢。空气里只有空调运转的低微嗡鸣,和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
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顾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感受到掌心渗出的冷汗濡湿了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晓雯那淬毒般的恨意和歇斯底里的驱逐,尘曦痛苦蜷缩和无声哀求“走”的画面,反复在脑海中闪现,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那点微弱的火种快要被绝望的黑暗彻底吞噬时——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
伴随着一声轻微的震动!
顾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手指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点开了那条新信息。
发件人:苏晚。
信息很短,只有一行字:
> **暂时稳定了。止痛药刚起效,睡着了。晓雯哭累了,也趴着睡了。你……别担心。也别……再刺激她(晓雯)。**
暂时稳定了。
睡着了。
晓雯也睡了。
这几个词,像几颗微弱的氧气泡,让顾溟濒临窒息的心脏得到了一丝短暂的喘息。尤其是最后那句“别担心”,像一道微弱的暖流,注入了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但是,“别……再刺激她(晓雯)”。那个括号里的强调,像一道清晰的警示线,再次划在了他面前。苏晚的默许,是有限的,是带着前提的——不能惊动晓雯,不能再引发那可怕的失控风暴。
顾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宿舍沉闷的气息灌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他明白了。他需要做的,是像一道影子,一道无声的风,在不惊扰守护兽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朵濒临凋零的花。
他放下手机,眼神里的焦灼和绝望被一种沉静而执拗的光芒取代。他不再犹豫。他站起身,动作因为虚弱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还有些不稳,但他强迫自己站稳。他走到书桌前,拉开了最底层的抽屉。
乳白色的樱花杯静静地躺在里面。温润的釉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光。杯壁上那几片粉色的樱花,依旧轻盈欲飞。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凉的杯壁。然后,他拿起杯子,走到宿舍的公共水槽前。
水龙头拧开,清澈的水流哗哗作响。顾溟极其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杯子内外。水流冲刷着杯壁,也冲刷着他心中翻涌的情绪。他洗得极其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洗去尘埃,洗去过往的伤害和隔阂,也洗去自己内心的躁动和不安。
洗干净的杯子,在灯光下晶莹剔透,温润如玉。他小心地用干净的纸巾擦干每一滴水珠,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然后,他拿出自己的保温杯,倒了大半杯温热的白开水。水汽氤氲,带着暖意。
最后,他打开柜子,找到一罐室友之前买的、几乎没动过的优质槐花蜜。他舀了一小勺晶莹剔透的蜂蜜,小心翼翼地放进保温杯的热水里。金黄色的**在热水中缓缓化开,散发出清甜的、带着花香的暖意。他用勺子轻轻搅动,直到蜂蜜完全溶解。
他拧紧保温杯的盖子,将温热的蜂蜜水放进一个干净的帆布袋里,旁边小心翼翼地放好那个洗净擦干的樱花杯。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他收到苏晚的信息,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尘曦应该还在药效中沉睡,晓雯大概也还在疲惫的睡眠里。
就是现在。
他背起帆布袋,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他对陈默点了点头,眼神里传递着无需言语的默契。陈默看着他,也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鼓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顾溟不再停留,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悄然离开了宿舍,再次融入了夏末傍晚依旧燥热的空气中。
***
住院部三楼。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安静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属于夜晚的倦怠感。护士站的灯光亮着,值夜班的护士低头看着记录本。
顾溟的脚步放得极轻,像猫一样。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近乎偷窃的紧张感。他走到7号病房门口。门依旧虚掩着,透出里面昏黄的光线。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里面一片寂静,只有隐约传来的、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一个沉重些,带着疲惫的鼾息(应该是晓雯),一个极其微弱、轻浅得仿佛随时会中断(尘曦)。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推开一条门缝。目光迅速扫过病房。
景象和他离开时差不多。柔和的夜灯亮着。邻床依旧空着。晓雯趴在尘曦病床边的简易陪护床上,头埋在臂弯里,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显然是睡熟了。她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锁着,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和愤怒的痕迹。
尘曦半躺在病床上,依旧盖着薄被。她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眉宇间那深锁的痛苦似乎被止痛药暂时抚平了,呼吸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她的嘴唇干裂,微微张着。
顾溟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他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进了病房,轻轻地带上门。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走到尘曦床边,在距离晓雯最远的那一侧停下。
他放下帆布袋,动作轻缓地拿出那个洗净的樱花杯。乳白色的杯壁在昏黄的夜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将杯子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然后,他拿出保温杯,拧开盖子。温热的、带着清甜槐花蜜香气的水汽瞬间弥漫开来。他用勺子舀了一点点蜂蜜水,极其小心地、凑近尘曦干裂的唇边。
水滴悬在勺尖,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的金光。
顾溟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他小心翼翼地将勺子边缘,轻轻触碰在尘曦的下唇上。
尘曦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感觉到了湿润和甜意。她依旧闭着眼,意识似乎还在沉睡的边缘,但身体的本能让她微微张开了嘴。
顾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将勺子里的蜂蜜水,一点一点地喂了进去。水流很慢,很少,生怕呛到她。
尘曦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咕噜声。干裂的嘴唇因为湿润而显得稍微有了一丝生气。
顾溟如法炮制,又喂了第二勺,第三勺……动作始终保持着极致的轻柔和耐心。每一次勺子靠近,每一次她无意识的吞咽,都让顾溟心中那点名为“偷时间”的火苗燃烧得更旺一点,更暖一点。
喂了几勺之后,尘曦似乎得到了些许滋润,嘴唇不再那么干裂。她微微偏了一下头,像是要躲开勺子,又像是在寻找更舒服的姿势,呼吸依旧平稳。
顾溟停止了喂水。他不敢喂太多。他将保温杯盖好,放回帆布袋。目光落在她依旧沉睡的、苍白的脸上。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瘦削脆弱的轮廓,像一个易碎的梦。
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再靠近。只是在床边的椅子上,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坐了下来。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不会惊醒晓雯,也不会惊扰尘曦的睡眠。
他就这样坐着。像一个最沉默、最忠诚的守望者。目光静静地落在尘曦沉睡的脸上,看着她微弱却平稳的呼吸,看着她眉宇间暂时被抚平的痛苦。空气中弥漫着蜂蜜水清甜的余香,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尘曦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微苦的气息。
时间在无声的守望中流淌。窗外的城市灯火无声闪烁。病房里,只有晓雯压抑的鼾息,尘曦轻浅的呼吸,和输液管里那规律的、如同心跳般的“嗒、嗒”声。
顾溟的心,在这样近乎凝固的宁静中,渐渐沉淀下来。不再是之前的狂喜或绝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无边悲伤却又无比踏实的平静。
他偷到了。
在这一方小小的、被默许的角落里,他偷到了片刻的宁静。
偷到了守护在她身边的机会。
偷到了……看着她暂时摆脱痛苦、安然沉睡的珍贵时光。
虽然晓雯的阴影依旧笼罩,虽然“三个月”的倒计时像悬顶之剑,虽然下一次靠近可能依旧困难重重……但此刻,这偷来的宁静和守护,如同沙漠中的甘泉,足以支撑他继续走下去。
他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目光温柔而哀伤地描绘着她沉睡的侧影,仿佛要将这短暂偷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深深地刻进自己的灵魂里。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彻底停歇了,夏末的夜晚,终于陷入了一片深沉的、带着凉意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