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蓝色塑料长椅,冰冷而坚硬,像顾溟此刻冻结的心境。他抱着樱花杯和速写本,如同抱着两件沉甸甸的、带着伤痕的信物,背脊挺直地坐着,像一座沉默的礁石。走廊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时间失去了流动的质感,只剩下那无声的、名为“三个月”的倒计时,在冰冷的空气里滴答作响。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僵硬和长椅的冰冷渗入骨髓,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悔恨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每一次呼吸。尘曦痛苦惊惶的眼神,晓雯淬毒的恨意,苏晚沉重的叹息,还有那句未尽的“樱花杯的秘语”……在他脑海里反复撕扯。
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病房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每一次有医护人员进出,顾溟的心都会跟着狠狠一缩,目光急切地追随着门缝开合的瞬间,试图捕捉一丝关于她的信息。然而,除了消毒水味道的浓淡变化和偶尔传来的模糊声响,他什么也得不到。只有那扇门,冰冷地矗立在那里,宣告着他的驱逐和她的痛苦。
长夜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渐稀疏,天空泛起一层灰蒙蒙的鱼肚白。顾溟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怀里的樱花杯冰凉,速写本的亚麻布封面带着他掌心的微温。苏晚那句“她哭了……因为秘语被打断……她还没说完……”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弱萤火,在他冰冷的绝望深处,固执地闪烁着,支撑着他没有彻底垮塌。
就在晨光熹微,走廊里开始有早起的病人家属走动时,那扇紧闭的病房门,终于被轻轻推开了。
苏晚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比昨晚更加疲惫,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但眼神却异常清醒。她一眼就看到了长椅上那个如同石雕般的身影,脚步顿了顿,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顾溟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晚,充满了急切、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希冀。他想问,又不敢问。所有的情绪都堵在喉咙里。
苏晚在他面前停下,目光扫过他怀里的杯子和本子,又落在他熬得通红的眼睛和惨白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她……”苏晚的声音很低,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后半夜,止痛药起效后……睡着了。晓雯……也撑不住,趴着睡了会儿。”
顾溟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点。睡着了……暂时摆脱了痛苦……这已经是此刻最好的消息。
“你……”苏晚看着他,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决断,“……不能一直坐在这里。像什么样子?回学校去。吃点东西,洗个澡,睡一觉。”
顾溟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抗拒。回去?离开这离她最近的地方?他做不到!
“别这副样子!”苏晚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严厉,“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就算让你进去,除了吓到她,还能干什么?”
顾溟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看着苏晚眼中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担忧,看着自己沾着泪痕和尘土的狼狈样子,一股巨大的自厌再次涌上心头。是啊,他现在这个样子,确实像个随时会引爆灾难的定时炸弹。
“拿着。”苏晚不容置疑地将一张折叠的纸条塞进他手里,“下午三点半以后。如果……如果晓雯情绪稳定,尘曦状态也还行……你可以来。但记住——”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顾溟的眼睛,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
“只许坐在那里!不许说话!不许靠近!不许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像……像空气一样!能做到吗?”
像空气一样。
静默的陪伴。
不惊扰,不触碰,不言语。只是存在。
顾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条,又猛地抬头看向苏晚。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到近乎死寂的、带着巨大觉悟的坚定!
他用力地、幅度极大地点头!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能!”
苏晚看着他眼中那近乎悲壮的决心,紧绷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弧度。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沉重、无奈和一丝……默许的托付?然后,她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回了病房。
顾溟紧紧攥着那张带着苏晚指尖温度的纸条,仿佛攥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通行证。纸条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残酷的踏实。
他站起身。长久的僵坐让他的双腿麻木刺痛,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冰冷的墙壁,缓了好一会儿,才拖着僵硬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挪地离开了医院。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自由的气息,却无法吹散他周身萦绕的消毒水味道和那沉甸甸的“三个月”倒计时。
***
回到宿舍,迎接他的是室友们担忧而复杂的目光。李昊然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林锐默默递给他一袋面包。陈默看着他失魂落魄却异常沉静的样子,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溟没有解释。他机械地洗漱,冰冷的水流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他强迫自己吃了几口面包,味同嚼蜡。然后,他爬上床,拉过被子蒙住头。
他以为自己会失眠,会再次被悔恨和恐惧吞噬。然而,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消耗,让他几乎在沾到枕头的瞬间,就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没有梦,只有一片沉重的、无意识的虚无。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直到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将他灼醒。他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第一反应就是抓起枕边的手机看时间——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
离苏晚约定的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
一股巨大的紧迫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下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用最快的速度洗漱,换了干净的衣服。镜子里的自己,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沉静火焰。他拿出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纸条,再次确认了时间。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樱花杯和速写本。樱花杯冰凉依旧,速写本封面带着他睡梦中留下的微温。他像对待圣物般,将它们放进一个干净的帆布袋里。
三点十五分。他提前站在了住院部三楼的走廊里。离7号病房还有一段距离。他没有再坐到那张冰冷的长椅上,而是选择了一个靠近消防通道、相对僻静的角落。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锁定着那扇紧闭的病房门。身体绷得笔直,呼吸放得极轻,像一头潜伏在暗影里、等待最佳时机的猎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走廊里人来人往,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病人家属低声交谈……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顾溟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扇门,和苏晚约定的那个时间刻度。
终于,三点三十分。
分针指向那个刻度的瞬间!
顾溟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着病房门!
门,依旧紧闭着。
一秒。
两秒。
三秒……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漫上心头。晓雯还在生气?尘曦状态不好?苏晚反悔了?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再次淹没时——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苏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的目光在走廊里迅速扫视了一圈,然后,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角落里的顾溟身上。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对着顾溟,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一个默许的许可。
顾溟的心脏像是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狂跳的擂鼓,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踩在薄冰上,每一步都带着巨大的克制和小心翼翼。他走到病房门口,苏晚侧身让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他走了进去。
病房里的光线比走廊柔和。依旧是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和那股清冽微苦的气息。晓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背对着门口,手里拿着一本书,但显然没有看进去,肩膀的线条僵硬紧绷。她听到了开门声,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
尘曦半躺在病床上。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眼窝深陷,但精神似乎比昨天好一些。止痛药的效力或许还在。她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又或者只是在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抵抗着那无休止的“尘埃噪音”。
顾溟的心瞬间揪紧!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贪婪地注视她。他牢记着苏晚的警告——像空气一样!
他无声地走到床尾的位置,那里有一张空着的椅子,距离病床和晓雯都足够远。他极其缓慢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坐了下来。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怀里的帆布袋轻轻搁在脚边。他不再看尘曦,也不看晓雯,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这片寂静的背景里。
空气仿佛凝固了。病房里只剩下尘曦微弱而平稳的呼吸声,输液管里规律的“嗒嗒”声,还有晓雯那边偶尔传来的、压抑而僵硬的翻书页声(那声音更像是某种情绪的宣泄)。
苏晚默默地走到尘曦床边,检查了一下输液管的流速,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她的动作很轻,没有惊动尘曦。然后,她也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拿出手机,安静地看着,仿佛房间里多了一个顾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顾溟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他像一尊真正的雕塑,连呼吸都刻意放得绵长而轻微。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甚至不敢让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超过一秒。他所有的感官都高度集中,捕捉着病房里最细微的动静——她的每一次呼吸起伏,输液管里每一次滴落的声响,甚至晓雯那边每一次压抑的、带着愤怒气息的翻书声。
他在用最极致的静默,履行他的承诺——像空气一样。用这种近乎自虐的克制,来弥补自己昨日的冲动,来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片来之不易的、被默许的“偷窃”空间。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缓慢移动的光带。尘曦一直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晓雯维持着僵硬的姿势,像一尊愤怒的石像。苏晚安静地看着手机。
顾溟就那样坐着。度秒如年,却又无比珍视这每一分每一秒的静默陪伴。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能听到她微弱的呼吸。这便足够。这静默的刻度,便是他从绝望深渊里,偷来的、最珍贵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