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静默，像一张无形的、紧绷的网。顾溟维持着雕塑般的姿态，坐在床尾的椅子上，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放得绵长而轻微，仿佛要将自己彻底消融在空气里，化作一粒无声的尘埃。他能清晰地听到尘曦微弱而平稳的呼吸，那声音像微弱的烛火，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慰藉。
晓雯依旧背对着他，像一尊凝固在愤怒中的石像。翻书页的声音早已停止，只剩下一种沉重而压抑的静默从她那个角落弥漫开来。苏晚坐在尘曦床边，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疲惫的脸，手指偶尔滑动一下，目光却时不时地、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扫过病床。
时间在无声的刻度上缓慢爬行。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的光带渐渐拉长、倾斜，颜色也由明亮的金色转为昏黄的暖色。
突然——
一声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吸气声，打破了病房里近乎凝固的寂静。
声音来自病床。
顾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尘曦！
尘曦依旧闭着眼睛，但她的眉头却紧紧地、深深地拧在了一起！那深锁的沟壑仿佛要将皮肤撕裂！苍白的额头上，细密的冷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渗出、汇聚，顺着瘦削的太阳穴滑落！她的呼吸不再是平稳绵长，而是变得急促、短浅，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滞涩感！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压力！
止痛药的效力……过去了！
那股无孔不入、永不停歇的“尘埃噪音”——那深入骨髓的癌痛——如同蛰伏的凶兽，再次苏醒了！而且这一次，来势似乎更加凶猛！
苏晚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了！她立刻放下手机，身体前倾，凑到尘曦耳边，声音带着安抚的急切：“尘曦？是不是又疼了？忍一忍，药效可能过了，我马上叫护士来加药……”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唔……”尘曦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巨大痛楚的呜咽。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颤抖起初很细微，如同风中落叶，但很快就变得剧烈！宽大的病号服下，瘦骨嶙峋的肩胛骨和脊背线条清晰地凸起、耸动，像一只被无形巨手扼住、濒死挣扎的蝶！
“尘曦！尘曦！”晓雯也被这动静惊动了！她猛地转过身，脸上瞬间褪去所有伪装出的平静，只剩下巨大的恐慌和心疼！她几步冲到床边，和苏晚一起，试图按住尘曦颤抖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别怕！别怕！姐姐在！护士马上就来！再忍一下！再忍一下！”
然而，尘曦的痛苦似乎已经超出了安抚的范畴。她的身体在剧痛的冲击下剧烈地痉挛着！双手死死地攥着身下的床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喉咙里压抑的呜咽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破碎的呻吟，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绝望和濒死感！冷汗浸湿了她的鬓发和衣领，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病态的潮红！
“护士！护士怎么还不来！”晓雯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对着门口嘶喊！她的眼神充满了慌乱和无助，巨大的恐惧让她完全忘记了角落里的顾溟，只剩下对尘曦痛苦的感同身受和无力分担的焦灼。
苏晚一边用力按住尘曦颤抖的肩膀，防止她伤到自己，一边焦急地看着门口，额角也渗出了细汗。止痛药需要时间起效，而此刻的每一秒，对尘曦而言都是地狱般的煎熬！
顾溟还僵坐在床尾的椅子上。他像被无形的冰霜瞬间冻结！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眼睁睁地看着尘曦在病床上痛苦地翻滚、颤抖、呻吟！看着她被那无形的“尘埃噪音”撕扯得支离破碎！看着她苍白脸上扭曲的痛苦和那无法抑制的、濒临崩溃的绝望！
那股巨大的、混合着心疼、恐惧和无能为力的痛苦，像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捏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他想冲过去！想替她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痛苦！想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体，告诉她不要怕！
然而，苏晚那冰冷的警告——“像空气一样！不许靠近！”——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他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靠近！他的任何动作，都可能引发晓雯更大的恐慌和失控，可能给尘曦带来更大的惊扰！
他只能像个最无能的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听着！感受着那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将她吞噬！而他自己，被困在这张冰冷的椅子上，被这名为“界限”的牢笼死死囚禁！
就在这时！
病床上痛苦翻滚的尘曦，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的弓！一声极其压抑、却充满了撕心裂肺痛楚的呜咽从她紧咬的齿缝中挤出！她的右手，那只没有被晓雯和苏晚死死按住的手，猛地从紧攥的床单上抬起！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巨大的痛苦，在空中徒劳地、痉挛般地抓握着！
她的目光，在剧痛的冲击下变得涣散而混乱，带着一种濒临溺毙般的绝望，在病房里毫无焦距地扫过！
然后，那双深琥珀色的、盛满了无边痛苦的眼睛，猝不及防地、直直地撞上了顾溟的视线！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
顾溟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海洋！看到了那濒临崩溃的绝望！看到了那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赤裸裸的……求救！
那不是语言！
不是动作！
而是一种灵魂深处发出的、无声的、绝望的呐喊！
她的那只在空中痉挛抓握的手，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死死地攥住了顾溟的心脏！那无声的求救信号，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束缚！
“尘曦——！”
顾溟再也无法控制！一声带着哭腔和巨大恐惧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不顾一切的困兽，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完全无视了苏晚的警告和晓雯的存在！他一步跨过床尾的距离，扑到了病床边！
在晓雯惊愕到失声、苏晚震惊的目光中，在尘曦那涣散而绝望的视线里——
顾溟颤抖的、却无比坚定地，伸出了手！
他没有去抱她！
没有去触碰她颤抖的身体！
而是极其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笨拙到极致的心疼，一把紧紧握住了尘曦那只在空中徒劳抓握的、冰冷而颤抖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汗湿的微潮，带着不顾一切的热度，带着他所有无法言说的恐惧、心疼和守护的执念，死死地包裹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别怕……”顾溟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剧烈的颤抖，却无比清晰地响在尘曦耳边，也响在死寂的病房里，“我在……我在这里……抓住我……尘曦……抓住我！”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惊涛骇浪中的一块巨石，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就在他握住她手的瞬间！
尘曦那只痉挛抓握的手，猛地停止了徒劳的动作！她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的浮木，冰冷的、颤抖的手指，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地、痉挛般地反握住了顾溟的手！力道之大，指甲甚至深深嵌入了顾溟的手背皮肤！
她的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痛苦依旧如同潮水般汹涌，但那只被顾溟紧紧握住的手，却像找到了一个支点！一个在无边痛苦海洋中，唯一可以短暂锚定的支点！
她涣散的目光死死地、死死地锁定在顾溟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巨大恐惧和不顾一切守护的眼睛里！深琥珀色的眼底，那濒临崩溃的绝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硬的支撑强行阻遏了一瞬！里面翻涌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混乱——有痛苦，有惊愕，有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深切的……依赖和抓住！
“你——！”晓雯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她看着顾溟紧握尘曦的手，看着尘曦死死回握的样子，一股被侵犯领地的暴怒和巨大的恐惧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她尖叫着就要扑上来！
“晓雯！”苏晚猛地一声厉喝！动作快如闪电！她不是去拦晓雯，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暴怒的晓雯！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急切：“你看清楚！你看尘曦！你看她的手！”
晓雯的挣扎猛地一滞！她赤红的双眼顺着苏晚的目光，死死盯住了病床上两人交握的手！
尘曦那只被顾溟紧紧包裹的手，依旧在颤抖，但不再是之前那种无意识的、痉挛般的抓空！而是死死地、用尽全力地回握着顾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是一种极其明确的、带着巨大痛苦却无比清晰的——抓住！
而尘曦的眼睛，虽然依旧盛满了痛苦，虽然依旧涣散，但那死死锁定顾溟的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惊惶和恐惧，只剩下一种深切的、如同抓住浮木般的……无声的求救和依赖！
就在这时，护士终于推着药车快步走了进来。
“让开！止痛药来了！”护士的声音打破了病房里诡异而紧绷的僵持。
苏晚死死抱着晓雯，对着护士喊道：“快！静脉推注！”
护士动作麻利地准备药物。顾溟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紧紧握着尘曦的手，不敢有丝毫松懈。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指传来的巨大力量和冰冷颤抖，感受到她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控制的痉挛。他的掌心被她的指甲掐得生疼，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更紧地、更温暖地回握着，用尽全身的力气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别怕……别怕……药来了……马上就不疼了……我在……我在这里……”
尘曦死死地回握着他的手，涣散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剧痛让她无法言语，但那交握的手和紧锁的目光，便是她此刻唯一的语言——无声的求救，无声的依赖，无声的……“不要放手”！
晓雯被苏晚死死抱着，看着眼前这一幕——尘曦死死抓着顾溟的手，像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顾溟不顾一切地紧握着，像一座强行闯入却提供了支撑的山峦——她所有的暴怒和尖叫，都像被瞬间抽干了力气，卡在了喉咙里。她赤红的眼睛里，愤怒被巨大的、混杂着震惊、迷茫和一丝……无法理解的心痛所取代。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护士的针头刺入尘曦手臂的静脉。透明的药液缓缓推入。
时间在无声的交握和巨大的痛苦中，缓慢地、沉重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终于，随着药液注入，尘曦身体那剧烈的痉挛和颤抖，如同退潮般，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平复了下来。紧握着顾溟的手，力道也渐渐松懈，但依旧没有松开，只是无力地搭在他的掌心。那死死盯着他的、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眼神，也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缓缓地、极其疲惫地合上了。浓重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冷汗和泪珠。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那么急促破碎。
止痛药，终于起效了。
顾溟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细微的颤抖和冰冷。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心脏还在疯狂地擂动。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迎上了晓雯那双充满了复杂风暴的眼睛——愤怒、恐惧、震惊、迷茫、还有一丝……被强行撕开保护层后的、赤裸裸的无助。
他没有退缩。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自厌，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巨大悲伤却又无比执拗的守护决心。他无声地用目光告诉晓雯：他不会再放手。在她被痛苦吞噬、发出无声求救时，他会是那个不顾一切握住她手的人。
病房里，只剩下输液管规律的滴答声，和两人交握的手——一只冰冷颤抖，一只滚烫坚定——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无声的求救与回应。苏晚松开了抱着晓雯的手臂，疲惫地靠在墙上，看着眼前这无声对峙又奇异连接的画面，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但更深的海啸，或许正在无声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