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又被剧烈的心跳声强行拽动。
顾溟的手掌包裹着尘曦冰冷、因剧痛而痉挛的手指,那触感像握着一块即将碎裂的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骨细微的颤抖,每一次抽动都像电流般窜上他的手臂,直抵心脏。尘曦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手背,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印痕,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压下了他心头的恐慌——这是真实的,她在回应他,哪怕是无意识的求生本能。
苏晓站在床尾,沉默得像一尊石像。她紧抿着唇,目光复杂地在两人交握的手和尘曦痛苦扭曲的脸上来回移动。默许顾溟留下是一回事,亲眼看着他们突破那道尘曦亲手筑起的冰墙,又是另一番揪心的滋味。她看着顾溟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将尘曦的手完全拢在自己掌心,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她手背上因输液而留下的青紫,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尘曦…尘曦…” 顾溟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别怕…我在这儿…别怕…”
心电监护仪上,代表心率的那条线依旧在疯狂地跳跃,峰值一次次冲向危险的红色区域(140-160次/分)。血压数值低得让人心惊(85/50 mmHg)。吗啡泵持续工作着,但显然,这一次胰腺癌引发的爆发性疼痛超出了它的压制范围。尘曦的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压抑的呜咽,汗水浸透了她的额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身体因剧痛而蜷缩成虾米状。
时间一分一秒地煎熬着。
终于,在追加的镇痛药物和顾溟掌心固执传递的温度双重作用下,那阵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剧痛缓缓退潮。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微弱。紧抓着顾溟的手也慢慢卸了力,只是虚虚地搭着,指尖的冰冷似乎也褪去了少许。
顾溟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他凝视着她紧闭的双眼,那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汗珠。
就在这时,尘曦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她睁开了眼睛。
那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茫然的,仿佛刚从最深的地狱爬回人间,找不到聚焦点。她的视线在空中飘荡了一会儿,最终,落在了两人依然交叠的手上。顾溟的手很大,完全覆盖着她纤细的手掌,温暖的触感源源不断地传来。
有那么几秒钟,尘曦的眼神是全然陌生的依赖和脆弱。她甚至下意识地,极其微弱地,用指尖轻轻回勾了一下顾溟的手指。那微小的动作,却像一道惊雷劈在顾溟心上,巨大的酸楚和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几乎能看到冰层在她眼中融化,露出底下深藏的、他渴望已久的柔软。
“尘曦…” 他屏住呼吸,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感觉…好点了吗?”
这声呼唤,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那短暂的迷蒙。尘曦涣散的眼神骤然聚焦,当她看清眼前的人是顾溟,感受到自己正被他紧紧握着,那份依赖和脆弱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烧,迅速被惊恐和羞耻取代。
“啊!” 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惊叫从她喉咙里溢出。她用尽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猛地将自己的手从顾溟掌心抽回,动作大得牵动了输液管,针头在血管里偏移了一下,她痛得蹙紧了眉头,却顾不上这些。
“你…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声音虚弱,却带着尖锐的质问,眼神慌乱地扫过顾溟,又猛地看向苏晓,带着难以置信和被背叛的控诉,“苏晓!你让他进来的?!”
苏晓迎上她的目光,没有闪躲,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是。他该在这里。尘曦,刚才你差点疼死过去,是顾溟一直守着你,抓着你,你才…”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尘曦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刚才模糊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那只在无边黑暗中唯一抓住她的、温暖有力的手…原来是他。巨大的羞耻感和更深沉的绝望攫住了她。她最狼狈、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顾溟面前。这比身体的疼痛更让她难以承受。
“出去…” 她猛地别过脸,将头深深埋进枕头,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冰冷刺骨,“顾溟…你出去…现在!立刻!”
“尘曦…” 顾溟心如刀绞,看着她蜷缩起来的背影,像一只受惊后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
“出去!” 尘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边缘的尖锐,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顾溟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徒劳。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病房里显得有些落寞。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拒绝他的背影,然后转身,脚步沉重地走向门口。经过苏晓身边时,他停顿了一瞬,低声道:“麻烦你了。” 声音里是化不开的疲惫和痛楚。
门轻轻合上。
病房里陷入死寂,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过了许久,尘曦才慢慢转过身。她的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为什么…”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羽毛,“为什么偏偏是他看见…”
苏晓走到床边,拿起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和冷汗。她的动作很温柔,语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为什么不能是他?尘曦,你到底在怕什么?怕他可怜你?还是怕他…更爱你?”
尘曦的身体猛地一颤,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看看这个,” 苏晓没有放过她,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摔碎了又被粘好的樱花杯。杯体布满裂痕,粉色的樱花图案在胶痕中显得支离破碎,再也盛不了水,只能当个摆件。“你砸了它,以为能砸断什么?顾溟把它一片片捡回来,一片片粘好。就像你现在,把自己砸得粉碎,你以为把他推远就是对他好?尘曦,你太残忍了,对你自己,对他,都是!”
苏晓将杯子重重放回柜面,发出一声闷响。她俯下身,逼视着尘曦紧闭的双眼:“他握着你的手的时候,你明明抓得那么紧!你的身体比你的嘴诚实一万倍!别再自欺欺人了!这该死的病不是你推开所有人的理由!”
尘曦被苏晓从未有过的激烈言辞震住了,她睁开眼,泪水迷蒙地看着闺蜜,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反驳?她拿什么反驳?苏晓戳穿了她所有自以为是、包裹在“为他好”名义下的懦弱和自私。
“我…” 她哽咽着,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好了,别说了。” 苏晓看她这样,心又软了下来,叹了口气,替她掖好被角,“你现在需要休息。什么都别想。”
尘曦无力地闭上眼睛,疲惫像潮水般将她淹没。混乱的思绪中,顾溟掌心的温度却异常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挥之不去。她下意识地蜷缩起刚刚被他握过的那只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份让她贪恋又恐惧的暖意。
苏晓默默地收拾着病房。当她拿起尘曦枕边那个从不离身的速写本时,动作顿了顿。本子边缘有些磨损,露出里面纸张的痕迹。她小心地翻开一页,里面并非她想象的病痛记录或情绪宣泄,而是一幅铅笔素描。
画的是那棵滨海大学后山的樱花树。笔触细腻温柔,满树繁花如云似雾。树下,一个穿着风衣的颀长身影被寥寥几笔勾勒出来,侧脸线条干净利落,正是顾溟。阳光透过花枝洒落的光斑,在画纸上都显得格外生动。翻过一页,还是樱花树,只是角度不同,树下的人影或站或坐,姿态各异。再翻,是窗外的风景,是病房的角落,是输液架…每一幅的角落里,都若有似无地藏着樱花树的剪影,或是几片飘落的花瓣。
速写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边缘已经磨损的旧照片。照片上是一栋有些老旧的日式庭院,院中一棵巨大的樱花树开得绚烂,树下站着一个温婉的年轻女人,眉眼间依稀有尘曦的影子。照片背面,一行娟秀的字迹写着:妈妈和她的樱花树(清水町故居)。
苏晓的心猛地一沉。她终于明白了尘曦为何对那棵樱花树情有独钟,为何初遇在那里。这不仅仅是一场邂逅,更是尘曦在无意识中,循着母亲的足迹,在生命走向终点的旅程里,为自己寻找的一个充满慰藉的归处。而顾溟,恰好出现在那里,成了她苍白世界里猝不及防的、无法抗拒的暖色。
她默默合上速写本,将它轻轻放回尘曦枕边。目光落在床头柜另一个不起眼的小药瓶上——那是尘曦常用的强力止痛药。药瓶的标签已经有些模糊,但苏晓记得很清楚,这个牌子和规格,正是当初顾溟在后山樱花树下捡到、还给她时,被她轻描淡写说是“普通胃药”的那一瓶。
一个又一个伏笔,像散落的珠子,在此刻被无形的线串了起来。初遇时掩饰的咳嗽,飘落的手帕(苏晓后来知道上面有极淡的血渍),被忽略的药瓶,对樱花树异常的执着…一切早有征兆。
苏晓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她看着病床上沉沉睡去的尘曦,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她不能再让尘曦这样独自背负着秘密走向黑暗。那个粘好的樱花杯,这本画满思念和回忆的速写本,还有顾溟那几乎要灼伤人的痛苦和执着…都让她无法再袖手旁观。
她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了一点厚重的遮光窗帘。一束正午的阳光,顽强地穿透缝隙,斜斜地照射进来,正好落在那本速写本陈旧的封面上,也照亮了床头柜上那个布满裂痕、却依旧努力绽放着樱花图案的杯子。
光线在碎裂的瓷面上跳跃,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泪,也像不肯熄灭的希望。病房里依旧弥漫着消毒水和药物的冰冷气息,但这束光,这破碎的樱花,这无声的速写,却固执地昭示着,有些东西,纵然破碎,也无法被轻易抹去。
苏晓拿出手机,指尖悬在顾溟的名字上。她需要找一个时机,一个尘曦无法再激烈抗拒的时机。那个锁在她抽屉深处的、属于尘曦的日记本,或许才是打破这绝望僵局的唯一钥匙。冬之卷的真相,不该被永远埋在雪里。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锁屏键。屏幕暗下去之前,显示的时间下方,一条来自尘曦主治医生(李主任)的未读信息提示,静静地躺在那里:“方便时回电,关于最新病理会诊结果。”
阳光在杯子的裂痕上缓缓移动,病房里只剩下尘曦均匀而微弱的呼吸声,以及那束光里,无声翻腾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