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来自李主任的未读信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苏晓心头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她看了一眼病床上因疲惫和药物作用陷入沉睡的尘曦，呼吸微弱却还算平稳，才拿着手机，轻手轻脚地退到病房外的走廊。
消毒水的气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更加浓烈刺鼻。苏晓深吸一口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回拨了电话。
“李主任，是我，苏晓。您刚发信息说…”
“小苏啊，”李主任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职业性的沉稳，但苏晓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方便说话吗？关于尘曦的最新病理会诊结果出来了。”
“方便，您说。”苏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机。
“是这样，”李主任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之前的影像和活检都指向晚期胰腺癌，这一点没有改变。但这次的联合多学科会诊（MDT）仔细分析了她的肿瘤位置和侵犯范围，发现比我们最初预估的…可能更复杂一些。肿瘤侵犯了临近的血管结构，特别是门静脉系统，导致局部进展更为…活跃。”
苏晓的呼吸一滞：“更活跃？意思是…？”
“意味着病情进展的速度可能会加快，相应的并发症风险也会显著增高。”李主任的声音低沉下去，“比如消化道出血、梗阻，或者像今天这样难以控制的剧烈疼痛发作频率可能会增加。镇痛方案我们需要重新评估，可能需要更强效的药物组合，或者考虑介入性镇痛，比如腹腔神经丛阻滞。另外，她的营养状况持续恶化，白蛋白和血红蛋白都很低，身体对治疗的耐受性会更差。”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苏晓心上。她看着病房门上的小窗，尘曦苍白瘦削的侧脸在被子下几乎看不出起伏。
“李主任…那…生存期…” 苏晓艰难地问出这个她一直逃避的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这沉默本身就像一种残酷的回答。“小苏，这个很难给出精确的数字。医学上从来不是绝对的。但根据目前的情况和会诊专家的意见，如果…如果病情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且没有出现特别有效的干预…我们需要做好思想准备，可能…比之前预估的还要…短一些。大概在…几个月内。”
几个月…苏晓眼前一阵发黑，她用力扶住墙壁才站稳。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当这个模糊的期限被如此直白地提及，依然像一把重锤狠狠砸下。春天初遇，盛夏相恋，深秋分离，然后…在下一个冬天来临之前，她就要永远失去她最好的朋友？
“李主任…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苏晓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哽咽。
“我们会尽力控制症状，提高她剩余生命阶段的生活质量，减轻痛苦，这是目前最重要的。” 李主任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安抚，“家属和朋友的陪伴、心理支持至关重要。小苏，尘曦这孩子…很倔，也很能忍，但她内心其实很脆弱。你们要多关心她，让她…尽量开心一点。”
“我明白…谢谢您，李主任。” 苏晓挂断电话，冰冷的手机贴在滚烫的脸颊上，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抬手狠狠抹掉，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几个月…她不能再等了。那个锁在抽屉里的日记本，必须尽快交到顾溟手上。这是尘曦唯一可能留下的、证明她真实心迹的东西，也是顾溟在失去她之后，不至于被悔恨和疑问彻底摧毁的唯一慰藉。
她整理了一下情绪，重新推开病房门。尘曦还在沉睡，阳光已经移动，不再照在樱花杯和速写本上，病房里显得有些昏暗。苏晓走到床边，凝视着尘曦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轻轻替她掖好被角。她的目光落在枕边的速写本上，又移到那个粘好的樱花杯上，最终下定了决心。
她拿出手机，快速编辑了一条短信，收件人是顾溟：
> **“顾溟，我是苏晓。尘曦刚睡着，情况暂时稳定。有些关于她的事，非常重要，必须当面告诉你。明天下午三点，中心医院对面‘时光印记’咖啡馆，我等你。请务必一个人来。收到请回复。”**
短信发送成功。苏晓的心跳得飞快，仿佛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不知道顾溟会怎么想，会不会来，但她必须赌一把。为了尘曦，也为了顾溟。
***
顾溟收到这条短信时，正独自坐在公寓的黑暗里。从医院回来后，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尘曦指尖冰冷的触感，以及她清醒后那充满惊恐和排斥的眼神。苏晓严厉的话语也在他耳边回响——“别再自欺欺人了！这该死的病不是你推开所有人的理由！”
苏晓知道什么？尘曦到底在隐瞒什么？仅仅是绝症吗？那她为何如此害怕被他看见脆弱？为何分手时如此决绝？
无数个疑问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拿起手机，屏幕上苏晓的短信像一道微光，刺破了黑暗。
“有些关于她的事，非常重要，必须当面告诉你。”
“请务必一个人来。”
这几个字像带着钩子，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回复：
> **“收到。我一定到。苏晓，谢谢。”**
放下手机，顾溟的心却并未平静，反而更加焦灼。明天下午三点…等待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他起身，走到窗边，城市的霓虹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斑。他想起那个被他一片片粘好的樱花杯，裂痕纵横，却依然固执地盛开着樱花。尘曦…你到底承受着什么？苏晓要告诉他的，又会是什么？
***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分，“时光印记”咖啡馆角落最僻静的位置。
顾溟提前到了，点了一杯黑咖啡，却一口没动。他坐立不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目光频频望向门口。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却丝毫无法缓解他内心的紧绷。
苏晓准时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顾溟。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眼下有明显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焦虑。
“顾溟。” 苏晓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点了一杯柠檬水。
“苏晓。” 顾溟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急切地看着她，“尘曦…她还好吗？昨天后来…”
“昨天后来她情绪很低落，哭了很久，累了就又睡了。早上醒来精神不太好，没怎么说话。” 苏晓简单带过，直奔主题，“我找你来，不是谈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李主任那边有更专业的判断。我要说的是…尘曦一直瞒着你，甚至瞒着所有人的真相。”
顾溟的心猛地一沉，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眼神锐利如鹰：“真相？什么真相？”
苏晓深吸一口气，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硬壳封面的笔记本。笔记本很旧，边角磨损，封面上没有任何图案，只有岁月留下的痕迹。她将它放在桌上，推到顾溟面前。
“这是尘曦的日记本。从她确诊那天开始写的，一直写到…她跟你分手之后不久。” 苏晓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里面记录了她从发现身体不适、确诊、绝望、挣扎、到…决定离开你的全部心路历程。也包括，她为什么选择在樱花树下遇见你，为什么对那棵树有那么深的执念。”
顾溟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普通的笔记本上，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又或是潘多拉的魔盒。他的手伸到一半，却又有些颤抖地停住。
“为什么…给我这个？” 他的声音干涩。
“因为你有权利知道。” 苏晓直视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因为尘曦所做的一切，无论是靠近你还是推开你，根源都是她爱你，爱到…不愿意让你承受她即将走向毁灭的痛苦，不愿意让你看到她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她以为推开你是保护你，是让你‘及时止损’。她甚至…害怕你知道真相后，会因为同情和责任而留下，那对她来说，比死还难受。她想要的是你纯粹的爱，而不是怜悯。”
苏晓的话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顾溟的心上。他想起尘曦初遇时明媚的笑容，想起夏日里她靠在他肩头低语的温柔，更想起秋日分手时她眼中冰封的决绝和…那深藏眼底、被他当时解读为冷酷的、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什么时候确诊的？” 顾溟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苏晓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滨海大学后山，樱花树下，你们第一次相遇那天。四月十五号。”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顾溟脑中炸开！四月十五号…初遇那天！那个阳光灿烂，樱花如雨，她带着浅笑咳嗽着用手帕掩唇，他替她捡起掉落的小药瓶的日子…那天，她就知道了自己身患绝症？！
所有的画面碎片在瞬间被串联起来：她掩饰的咳嗽（后来知道是咳血），那瓶被他捡起又被她轻描淡写说是“胃药”的止痛药，她对那棵樱花树近乎偏执的眷恋（原来是因为那里有母亲故居的影子）…一切的一切，都有了最残酷也最合理的解释！
她带着死亡的倒计时走向他，却给了他一个最绚烂的夏天。然后在秋天，亲手将一切打碎，只为了让他“及时止损”？！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席卷了顾溟。他猛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从指缝中溢出。咖啡馆轻柔的音乐仿佛变成了尖锐的噪音，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突如其来的真相风暴中彻底崩溃。
苏晓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扰，只是将纸巾轻轻推到他手边。她知道，这个真相对顾溟的冲击有多大。他需要时间去消化这灭顶的悲伤和愤怒——对命运的愤怒，对尘曦自以为是的“牺牲”的愤怒，或许，还有对他自己当初未能察觉蛛丝马迹的懊悔。
不知过了多久，顾溟的颤抖才慢慢平息。他抬起头，眼眶通红，脸上布满泪痕，但眼神却不再是崩溃的空洞，而是一种被痛苦淬炼后的、带着血丝的清明和某种决绝。
他伸出依然有些颤抖的手，缓缓地、无比珍重地抚摸着日记本磨损的封面，仿佛在触碰尘曦跳动过的心脏。
“所以…”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清晰，“她砸碎杯子，说‘腻了’，逼我离开…都是计划好的？都是…为了保护我？”
“是。” 苏晓肯定地回答，“她以为那是她能给你的最后的温柔。”
“温柔？” 顾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刀，“苏晓，这不是温柔！这是最残忍的刑罚！她剥夺了我知情权，剥夺了我选择陪她走完最后这段路的权利！她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分手后恨她怨她，却不知道她一个人…一个人…” 他说不下去了，喉头哽咽。
“我知道。” 苏晓的声音也哽咽了，“所以我违背了她的意愿，把日记本给你。顾溟，恨她也好，怨她也罢，但至少…你要知道她真实的心意。她爱你，从樱花树下的第一眼开始，直到她生命的尽头。这本日记，是她留给你的…最后的告白，也是她对抗命运的唯一证言。”
顾溟的指尖深深陷入日记本的硬壳封面。他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此刻的眼神，只有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起伏的肩膀，显示着他内心汹涌的、无法平息的惊涛骇浪。
“时光印记”咖啡馆里，时间仿佛凝固了。阳光透过落地窗，在顾溟面前的咖啡杯和那本承载着生死爱恋的日记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窗外，城市的喧嚣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安静的角落，一个男人的世界刚刚被彻底颠覆，一场无声的战争正在他心中打响——对命运的抗争，对爱人“残忍温柔”的愤怒与理解，以及…一个不顾一切也要重新靠近她的决心。
苏晓看着他，心中充满了担忧，但也有一丝释然。种子已经种下，无论最终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至少，真相不再被掩埋在沉默的雪下。
顾溟终于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他小心翼翼地将日记本收进自己带来的背包里，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苏晓，” 他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帮我…我要见她。现在，立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