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医院VIP病房区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此刻在顾溟闻来,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硝烟味。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尘曦的日记本,像握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也像握着一把即将刺破所有谎言的利剑。他的步伐又急又快,几乎是在走廊里奔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
苏晓追在他身后,压低声音焦急地劝阻:“顾溟!你冷静点!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身体也极度虚弱,你这样闯进去会刺激到她的!”
“刺激?”顾溟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通红的眼睛里翻涌着痛苦、愤怒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苏晓,你觉得她现在还能被什么刺激?是被我知道她快死了刺激,还是被我知道她自以为是的‘牺牲’刺激?她躺在里面,一个人扛着所有,把我们所有人都推开,这就是她要的平静吗?这他妈就是她以为的对我好?!”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几个路过的护士投来诧异的目光。苏晓被他眼中那股毁天灭地的气势慑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她看着顾溟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他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焚毁。她知道,此刻任何阻拦都是徒劳,甚至可能更加激化他的情绪。
“好…好,你去。”苏晓深吸一口气,妥协了,但眼神严肃,“但顾溟,我求你,控制住自己。她的身体…真的经不起任何大的情绪波动了。李主任的话,你心里要有数。”
顾溟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苏晓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感激,有决绝,也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恳求——恳求苏晓理解他此刻非如此不可的理由。然后,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尘曦的病房门前,没有丝毫犹豫,“砰”地一声推开了门!
病房内,光线被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大半,显得昏暗而压抑。尘曦正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侧着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薄瓷。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她,她缓缓转过头。
当看清门口站着的是顾溟,以及他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极度痛苦和愤怒的表情时,尘曦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你…” 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你怎么又来了?苏晓!苏晓呢?!” 她的目光慌乱地越过顾溟,寻找苏晓的身影,带着最后的希望和更深的恐惧——恐惧苏晓是否已经背叛了她,将一切都告诉了顾溟。
苏晓紧跟着走进来,反手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站在门口,没有靠近,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尘曦,带着无奈,更带着一种“你必须面对”的无声逼迫。
顾溟一步步走向病床,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踏在尘曦的心上。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穿透她故作坚强的外壳,直达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
“四月十五号。” 顾溟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寂静的病房里掷地有声,“滨海大学后山,樱花树下。那天阳光很好,樱花像雪一样落下来。你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裙子,咳嗽的时候用手帕捂着嘴。我帮你捡起掉在地上的一个小药瓶,你告诉我,那是治胃病的药。”
尘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指死死地揪住盖在身上的薄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不敢看顾溟的眼睛,那目光里的灼热让她感觉自己快要被烧成灰烬。
“尘曦,”顾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撕心裂肺的痛楚,“你告诉我!那天!就在那天!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知道你得的是要命的绝症,而不是什么该死的胃病?!”
轰——!
尘曦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最后一道防线被顾溟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轰然击碎!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持,在“四月十五号”这个日期被点破的瞬间,土崩瓦解。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栽倒。
“你…你胡说什么…” 她徒劳地挣扎着,声音微弱得像蚊蚋,眼神涣散,充满了被彻底剥光的羞耻和绝望。
“我胡说?”顾溟猛地从帆布包里抽出那本陈旧的日记本,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审判的旗帜,“看看这是什么?!尘曦!看看你自己的心!看看你写在里面的每一个字!看看你是怎么从樱花树下遇见我的那一刻开始,就带着死亡的倒计时靠近我!又是怎么计划着在秋天把我一脚踢开,美其名曰是为了我好?!”
日记本的出现,成了压垮尘曦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看着那熟悉的封面,那是她最私密、最不堪、最脆弱的心事埋葬地!如今,它却被顾溟握在手里,像战利品,也像耻辱柱!她最后的堡垒被彻底攻陷。
“不…不要…” 尘曦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秋风中的落叶。她猛地抬起双手,想要捂住耳朵,想要挡住顾溟那穿透灵魂的目光,想要否认一切,“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她嘶喊着,声音破碎不堪,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衣襟和枕套。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不堪重负,她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尘曦!” 苏晓惊呼一声,再也顾不上其他,冲上前扶住她,焦急地拍着她的背,“别激动!深呼吸!尘曦!药!快吃药!” 她手忙脚乱地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和应急的止咳药。
顾溟看着尘曦咳得满脸通红、痛苦不堪的样子,看着她眼中汹涌的绝望泪水,满腔的愤怒和质问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只剩下尖锐的刺痛和灭顶的恐慌。他刚才在做什么?!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只顾着发泄自己的痛苦和愤怒,却忘了眼前这个被他逼问的人,是一个随时可能被一阵风带走的病人!
“我…” 顾溟举着日记本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措的苍白和巨大的懊悔。他向前一步,想要靠近,却被苏晓严厉的眼神制止。
“别过来!顾溟!你出去!现在!立刻出去!” 苏晓一边给尘曦喂药,一边对着顾溟低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强硬,“你想逼死她吗?!”
顾溟僵在原地,看着尘曦在苏晓怀里痛苦地喘息、呛咳,那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的模样,像一把钝刀狠狠切割着他的心脏。他刚才的“正义”和“质问”,此刻显得如此幼稚和残忍。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手中的日记本仿佛有千斤重。
就在这时,咳得几乎脱力的尘曦,透过朦胧的泪眼,死死地盯着顾溟手中的日记本,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破碎而尖锐的嘶喊:
“烧了它!顾溟!我求你…把它烧了!那些…那些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烧了它!!”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彻底的崩溃和一种近乎自毁的绝望,仿佛只要毁掉这本日记,就能毁掉那些被顾溟知晓的、让她无地自容的真实。
烧了它?
顾溟低头看着手中这本承载着尘曦所有血泪、所有爱恋、所有挣扎的日记。烧了它?烧掉她留给这个世界,留给他唯一的、真实的证言?烧掉她对抗命运时发出的微弱却倔强的回声?
不。绝不。
他反而将日记本更紧地抱在了怀里,仿佛那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抬起头,看着病床上崩溃痛哭的尘曦,眼神里的愤怒和质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血痕的痛楚和无言的坚决。
“假的?” 顾溟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尘曦,你告诉我,这上面写你第一次在樱花树下看到我,觉得我像一棵沉默的松树,是假的吗?”
尘曦的哭声猛地一窒,身体僵硬。
“写你每次和我约会回来,都要偷偷吃止痛药,躲在被子里疼得发抖,怕我发现,是假的吗?”
尘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写你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阳光,想着我掌心的温度,想着如果…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个夏天该多好…是假的吗?!”
顾溟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像重锤,狠狠敲在尘曦的心上。他复述着他在咖啡馆里匆匆翻看时,那些瞬间刺穿他心脏的句子。他没有再怒吼,只是平静地陈述着日记里的内容,却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力量。
尘曦的防线彻底崩溃了。她不再嘶喊,不再要求烧掉日记,只是将脸深深埋进苏晓的怀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呜咽。那声音,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顾溟没有再上前,也没有离开。他抱着日记本,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固执地站在原地,目光牢牢锁在尘曦颤抖的背影上。病房里只剩下尘曦压抑的哭泣声和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空气凝固了,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痛苦、绝望,以及…一种被强行撕开伪装后,赤裸裸的真实。
苏晓抱着尘曦,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冷和颤抖,心如刀绞。她看向顾溟,眼神复杂。她看到了顾溟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也看到了他此刻近乎固执的守护姿态。这场由她亲手点燃的真相之火,已经燎原,烧毁了尘曦苦心经营的保护壳,也将顾溟烧得遍体鳞伤。但火焰之后,是废墟,还是新生的可能?她不知道。
时间在沉重的静默中流逝。尘曦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最后只剩下疲惫而微弱的喘息。药物的作用和巨大的情绪消耗彻底击垮了她,她在苏晓怀里,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着。
苏晓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盖好被子。她直起身,看向依旧像钉子般站在那里的顾溟。
“她睡了。”苏晓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
顾溟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尘曦沉睡的脸。他抱着日记本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开口,声音嘶哑低沉:
“苏晓…我…就在外面守着。哪里也不去。”
苏晓看着他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坚持,看着他怀里那本如同圣物般被守护的日记,最终,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
顾溟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尘曦,仿佛要将她此刻脆弱沉睡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抱着日记本,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转身,走出了病房。他没有离开,就在病房门外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守卫石像。
病房内,苏晓疲惫地坐在尘曦床边,看着好友苍白的睡颜。病房外,顾溟打开了那本日记本,借着走廊昏暗的光线,一个字一个字,贪婪而痛苦地阅读着尘曦从未说出口的心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如同灵魂的低语,又如同无声战场上最后的号角。
尘曦在昏睡中不安地动了一下,一滴泪珠从眼角悄然滑落,没入鬓角。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城市的霓虹灯亮起,在病房的窗帘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