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长椅上,顾溟像一尊被遗忘的石雕,脊背挺得僵直。走廊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深邃而疲惫的轮廓。他怀中的日记本已经被翻过了大半,纸张的边缘因为反复的摩挲而变得柔软微卷。时间在死寂中流逝,窗外的黑暗渐渐褪去,透出城市黎明前灰蓝色的微光。
一夜未眠。
他的眼睛布满骇人的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上的胡茬更显凌乱。但疲惫之下,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异样的光芒——那是被真相灼伤后,又被更深沉的东西淬炼出的、近乎悲悯的清醒和一种磐石般的决心。
日记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他的灵魂深处。他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尘曦:那个在樱花树下对他微笑的女孩,体内早已埋下了死亡的种子;那个在夏日蝉鸣中依偎着他的恋人,每次约会后都要独自承受噬骨的疼痛;那个在秋日决绝说“腻了”的女人,写下那些冰冷话语的笔尖,正被泪水一遍遍洇湿……
> **「四月二十日,晴。**
> **又在树下遇见他了。他叫顾溟。名字像深海,沉静又带着力量。他帮我捡药瓶的样子笨拙又认真。我不敢看他眼睛,怕泄露太多。胃…不,是那里,又疼了。医生的话像魔咒:晚期,侵袭性强,生存期…呵。我这样的人,怎么配拥有春天?」**
> **「六月三日,闷热。**
> **他吻我了。在图书馆后的老槐树下,蝉叫得震天响。他的嘴唇很烫,我的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甜蜜像毒药,让我暂时忘了疼。晚上回来,躲在浴室吃了双倍的止痛药,还是疼得蜷在冷水里发抖。苏晓问我怎么了,我说天太热。顾溟,对不起,我骗了你。如果…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多好,哪怕下一秒就死去。」**
> **「八月十五日,阴。**
> **又吐了。这次有血丝。镜子里的人瘦得脱形,脸色蜡黄。顾溟约我去看烟花大会。我找借口推了。他电话里的失落像刀子。苏晓骂我傻,说应该告诉他。告诉他?然后呢?看着他眼里的爱意一点点变成恐惧、同情、最后是疲惫的负担?不!我宁愿他恨我,记住我最好的样子,也不要他看着我腐烂!这病…太脏了…」**
> **「九月三十日,雨。**
> **决定好了。明天,秋天正式到来的日子。砸碎那个杯子,结束这一切。顾溟,原谅我的自私和懦弱。我用最残忍的方式推开你,是因为…我爱你。爱到不敢让你承受失去我的痛,不敢让你看到我被病魔摧毁的丑陋。樱花杯碎了,我们的夏天…也该结束了。下辈子…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一定健健康康地,在樱花树下等你。这次,换我先说爱你。」**
顾溟的手指死死抠在日记本的硬壳封面上,指甲几乎要嵌进去。胸腔里翻涌的早已不是愤怒,而是足以溺毙他的、无边无际的痛楚和怜惜。他仿佛能透过这些文字,看到尘曦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看到她强颜欢笑背后的绝望,看到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时那颗早已碎裂的心。
她不是冷酷,她是太爱,爱到绝望,爱到自毁。
“傻瓜…你这个…天大的傻瓜…” 顾溟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日记本上,压抑的低语从齿缝间溢出,带着滚烫的湿意。
***
病房内。
尘曦在药物的作用下昏睡了很久,但睡眠并不安稳。噩梦纠缠着她,一会儿是顾溟愤怒质问的脸,一会儿是日记本被焚烧的火焰,一会儿又是母亲站在清水町那棵巨大樱花树下,温柔地对她招手,身影却越来越淡…
当她终于从混沌的深渊中挣扎着醒来时,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厚重的窗帘被苏晓拉开了一条缝隙,一束刺眼的阳光斜射进来,正好落在她苍白的脸上,让她不适地眯起了眼。
身体的感觉比意识更先复苏。无处不在的钝痛,像潮汐般一波波涌来,虽然不像昨天爆发时那样撕心裂肺,却更加绵长沉重,仿佛要将她的骨头和意志一起碾碎。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刺痛。最强烈的,是那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沉重得让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
昨夜崩溃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顾溟的质问,日记本的暴露,自己歇斯底里的哭喊和那句绝望的“烧了它”…每一帧画面都清晰得刺眼,带着强烈的羞耻感和冰冷的绝望。
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苦心经营的保护壳被彻底撕碎。她最不堪、最脆弱、最肮脏的秘密,赤条条地暴露在顾溟面前。他知道了…知道了她是个从开始就带着死亡阴影的骗子,知道了她那些所谓的“爱”背后是多么自私的算计和懦弱的逃避。
巨大的羞耻感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死寂般的绝望。连最后一点尊严和伪装都被剥夺了,她还能剩下什么?她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顾溟?面对任何人?
尘曦静静地躺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没有眼泪,没有愤怒,甚至连悲伤都感觉不到了。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的死寂。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生理性的疼痛和沉重的疲惫在提醒她还活着。
苏晓端着一杯温水走近,看到她睁开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开口:“尘曦?醒了?喝点水吧?”
尘曦没有任何反应。目光依旧空洞地停留在天花板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苏晓的心沉了下去。这种死寂的平静,比昨天的崩溃更让她害怕。她将吸管递到尘曦唇边,轻声哄着:“就喝一口,润润喉咙,好不好?”
尘曦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含住了吸管,吸了一小口水。动作机械而麻木,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在外面。” 苏晓试探着说,观察着尘曦的反应,“守了一整夜。在看你的日记。”
尘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底可能泛起的任何波澜。她只是更紧地闭上了嘴唇,拒绝再喝水。
苏晓叹了口气,放下水杯。她知道,此刻任何关于顾溟的话题,都是禁忌。尘曦用这种彻底的沉默和封闭,筑起了新的、更坚固也更绝望的堡垒。
***
走廊上,顾溟终于合上了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他缓缓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却异常清明。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看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
晨曦给冰冷的建筑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他想起日记里尘曦写下的那句:“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多好,哪怕下一秒就死去。”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我,顾溟。帮我找一样东西…对,滨海大学后山,那棵最大的樱花树…对,要最新鲜的,带着晨露的…越快越好。”
挂了电话,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胸腔里翻涌的痛楚似乎被这口空气稍稍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的力量。他转身,走向尘曦的病房。
推开门,病房里一片寂静。苏晓坐在床边,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尘曦的状态很不好。顾溟的目光直接落在病床上。
尘曦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侧着头望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苍白而脆弱的侧影。晨光勾勒着她消瘦的轮廓,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消散。她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到来,或者说,她选择无视。
顾溟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呼吸一窒。但他没有像昨天那样失控。他抱着日记本,脚步放得极轻,走到床边,在离病床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尘曦拒绝面对他的侧脸。
空气凝固了,只有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在宣告着时间的流逝。苏晓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两人之间这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对峙。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顾溟终于动了。他没有试图靠近尘曦,也没有再提及日记或任何可能刺激她的话题。他缓缓地、极其珍重地,将手中那本承载了太多沉重秘密的日记本,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尘曦枕边的位置。
那个位置,离她很近,近到她只要微微侧头就能看到。旁边,就是她那个画满了樱花和顾溟身影的速写本。
放下日记本后,顾溟深深地看了一眼尘曦依旧毫无反应的背影,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了病房。他甚至没有再看苏晓一眼。
房门轻轻合拢。
苏晓的目光落在那本突兀地出现在尘曦枕边的日记本上,又看向尘曦。尘曦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但苏晓敏锐地捕捉到,在顾溟放下日记本转身离开的瞬间,尘曦那搁在被子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那本日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静静地躺在尘曦触手可及的地方。它是耻辱的象征,是她拼命想要掩埋的过去。但同时,它也是她真实存在过、爱过、挣扎过的全部证言。
尘曦空洞的目光,终于从窗外虚无的某一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动,最终落在了那本熟悉的、磨损的硬壳笔记本上。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落在那陈旧的封面上,映出一点微弱的光斑。那光斑,像一颗沉默的眼泪,也像一颗被强行按进死灰里的、微弱的火星。
病房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默,和那本压在每个人心头的、重逾千斤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