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静静地躺在枕边,像一个沉默的审判者,又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那点被晨光照亮的微弱光斑,随着太阳的爬升,已经移开,只留下陈旧的封面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存在感。
尘曦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地钉在那本日记上。她想移开视线,想把它扫落在地,甚至想将它撕成碎片,就像当初砸碎那个樱花杯一样。但身体却沉重得像灌了铅,连转动眼珠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更深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恐惧翻开它,会再次看到自己那些赤裸的、羞耻的、绝望的心事;更恐惧看到顾溟在上面留下的痕迹——他翻动的褶皱,他指腹的温度,他阅读时滴落的泪水…那些痕迹,会让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当众解剖的标本。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苏晓去了医生办公室,只剩下她和这本日记,以及无处不在的疼痛和死寂般的绝望。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艰难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尘曦的手指,那根之前曾在顾溟掌心无意识回勾过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着,抬了起来。指尖距离日记本的封面,只有几厘米。她屏住了呼吸,仿佛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抉择。
最终,那根手指没有落下。它颓然地垂落回被子上,指尖冰凉。
她做不到。
仅仅是看着它,就足以让她重温昨夜被剥光示众的羞耻和痛苦。翻开它?那无异于将尚未结痂的伤口再次血淋淋地撕开。
她闭上眼,试图将日记本连同昨夜的一切都驱逐出脑海。但顾溟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痛苦与决绝的眼睛,却固执地浮现出来。还有他最后放下日记本时,那沉默的、带着沉重力量的姿态。
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他知道了她的欺骗,她的懦弱,她自以为是的“牺牲”。他还会…还会用那种眼神看她吗?那种在樱花树下初见时,带着纯粹欣赏和一点点好奇的眼神?还是在夏日蝉鸣里,盛满了炽热爱意的眼神?
不。不可能了。现在他的眼里,恐怕只剩下怜悯、责任,或者…是厌恶吧?厌恶她这个从开始就带着死亡阴影的累赘,厌恶她那些虚伪的谎言和故作坚强的姿态。
更深的绝望攫住了她。她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消失在空气里。
***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苏晓回来了,手里拿着医生刚调整过的镇痛药方案单。她一眼就看到尘曦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空洞地落在枕边的日记本上,但日记本并未被翻开。苏晓心中暗叹,无声地走过去,将药单放在床头柜上。
“尘曦,” 苏晓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试探,“医生调整了一下药,说能更好控制那种爆发性的疼。你要不要…”
尘曦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她的世界仿佛只剩下那本日记和随之而来的无边黑暗。
苏晓感到一阵无力。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顾溟。
他显然出去过,换了一件干净的深灰色衬衫,下巴的胡茬也刮干净了,虽然眼底的红血丝和疲惫依然明显,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却与昨夜的疯狂和清晨的沉重截然不同。他手里没有拿公文包,没有拿任何慰问品,只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小枝樱花。
并非春日里那种繁盛如云霞的满枝花朵。深秋时节,枝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朵,颜色是褪去了鲜嫩的浅粉,甚至带着一点凋零前的苍白,边缘微微卷曲。但每一片花瓣都舒展着,努力绽放着最后的生命力。枝干上还带着新鲜的断痕和几颗晶莹剔透的晨露,在病房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弱却纯净的光。
这不合时宜的、带着深秋倔强的樱花,瞬间吸引了苏晓的目光,也让病床上死寂的尘曦,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顾溟没有看苏晓,他的目光自进门起,就牢牢锁在尘曦身上。他无视了她周身散发的拒绝气息,无视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径直走到病床边。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去碰触尘曦。他只是微微弯下腰,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枝头的露珠,将那一小枝带着晨露的樱花,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枕边——就在那本日记本的旁边。
日记本陈旧沉默,代表着沉重痛苦的过去。
樱花枝脆弱却鲜活,带着不合时宜却倔强的生命力,代表着…什么?
做完这一切,顾溟直起身,依旧没有开口。他深深地看了尘曦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楚,有怜惜,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守护。然后,他如同来时一样,沉默地转身,走出了病房。
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幕无声的哑剧。没有解释,没有安慰,只有一枝深秋的樱花,被放在了尘曦触手可及的地方,与那本日记并肩。
苏晓看着那枝樱花,又看看依旧背对着她们、毫无动静的尘曦,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微弱的希望。顾溟…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却坚定地诉说着什么。他在告诉尘曦,即使知道了一切,即使是在万物凋零的深秋,他依然记得樱花,记得春天,记得他们开始的地方。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两个女人。空气依旧凝滞,但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枝小小的樱花悄然改变了。
苏晓走到窗边,将窗帘又拉开了一些,让更多的光线涌进来。她看着尘曦的背影,轻声说:“是后山那棵最大的樱花树上的。这个时节还能找到开着的…不容易。”
尘曦的身体,在听到“后山那棵最大的樱花树”时,极其细微地僵了一下。那棵树…承载着母亲模糊的记忆,也承载着她遇见顾溟的宿命起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阳光慢慢移动,终于有一缕,越过了日记本陈旧的封面,落在了那几朵浅粉的樱花花瓣上。露珠在光线下璀璨如钻,花瓣的脉络清晰可见,仿佛在微弱地呼吸。
尘曦空洞的目光,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日记本上移开,落在了那枝樱花上。
她看着那几朵在深秋里倔强绽放、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凋零的花。看着那晶莹剔透、折射着阳光的露珠。看着那带着新鲜断痕的枝干。
然后,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旁边那本沉默的日记本上。
日记本与樱花枝。
沉重的过去与脆弱却真实的当下。
她拼命想要掩埋的痛苦真相,和他不顾一切也要放在她眼前的、带着生命印记的慰藉。
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并置在咫尺之遥,形成一种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对峙与叩问。
尘曦那搁在被子外、一直冰凉的手指,再次微微地蜷缩起来。这一次,指尖似乎无意识地,向着樱花枝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挪动了一毫米。仿佛被那露珠折射的阳光,灼烫了一下。
她依旧没有去碰触任何一样东西。但那双死寂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悄然流动的一丝暗涌,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不再是完全的麻木,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痛苦挣扎。
阳光温暖地照耀着枕边。日记本沉默地承载着过往的重量。樱花枝在光线下,努力地绽放着深秋里最后的、无声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