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溟那句“它还能盛着光”,像一颗投入尘曦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散。那盛满阳光的破碎樱花杯,成了病房里一道沉默却坚定的风景。尘曦的目光常常会不自觉地流连其上,看着光斑在裂痕间跳跃,仿佛在阅读一首无声的诗。顾溟带来的深秋樱花枝,被苏晓细心插在一个小小的清水瓶里,摆在床头柜的另一侧,与樱花杯遥遥相望,倔强地延续着几朵浅粉的生命。日记本则被尘曦收进了抽屉,连同那片樱花瓷片。她不再逃避它们,只是需要时间消化那份沉重的悔悟,以及…重新学习如何面对顾溟毫无保留的爱意。
日子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中流淌。窗外的蝉鸣依旧喧嚣,仿佛要用尽整个生命的力量嘶喊。病房里,却多了一些细碎的、带着温度的声音。
“今天感觉怎么样?” 顾溟的声音总是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坐在床边,手里削着一个梨,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动作娴熟流畅。
“还好。” 尘曦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看着窗外被阳光烤得发白的树叶,声音依旧虚弱,却不再带着冰冷的抗拒。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不那么疼了。” 这是实话。调整过的镇痛方案效果更稳定,虽然无处不在的钝痛和疲乏感如影随形,但至少那噬骨的爆发性疼痛暂时被压制住了。
顾溟削下一片薄薄的、近乎透明的梨肉,递到她唇边。“尝尝?很甜。”
尘曦微微启唇,含住那片清凉。梨汁的清甜在舌尖化开,驱散了一些口腔里常有的苦涩药味。她小口咀嚼着,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苍白的脸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
“嗯,甜。” 她轻声说,目光落在顾溟专注削梨的侧脸上。他眼底的青黑似乎淡了一些,下颌的线条依旧清晰,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她想起日记里自己写他“像一棵沉默的松树”。此刻的他,更像一棵扎根在她荒芜世界里的树,沉默,却提供着荫蔽。
“那就好。” 顾溟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满足。他继续一片片地喂她,动作耐心而轻柔。病房里只剩下梨片被咬开的细微声响,和窗外连绵不绝的蝉鸣。阳光暖暖的,空气里有梨的清甜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竟也奇异地透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
这份宁静在午后被打破,带来的是另一种热闹。
病房门被敲响,没等回应,一个清脆活泼的声音就传了进来:“曦曦!我们来啦!” 紧接着,两个身影挤了进来——是尘曦的闺蜜,夏岚和赵小宁。
夏岚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明黄色的连衣裙,像个小太阳,手里捧着一大束向日葵,金灿灿的,瞬间点亮了略显素净的病房。赵小宁则文静许多,长发及肩,戴着细框眼镜,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笑容温婉。
“曦曦!” 夏岚几步冲到床边,看着尘曦苍白的脸,眼圈瞬间就红了,却强撑着笑容,“想死我们了!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向日葵!向着太阳,永远积极向上!” 她把花束塞到尘曦怀里,带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赵小宁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柔声道:“我熬了山药排骨汤,很清淡,苏晓说你这两天胃口好点了?要不要尝尝?”
尘曦抱着那束沉甸甸的向日葵,金黄的花瓣蹭着她的脸颊,带来阳光般的气息。看着两个好友关切的脸,听着她们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声音,一种久违的暖流涌上心头,冲淡了连日来病房的孤寂。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谢谢…岚岚,小宁。”
“跟我们客气啥!” 夏岚大大咧咧地坐到床边,仔细打量着尘曦,“气色好像…比上次视频好点了?顾大帅哥照顾得不错嘛!” 她朝站在窗边的顾溟挤挤眼。
顾溟微微颔首:“应该的。”
苏晓也笑着招呼她们:“你们来了正好,陪曦曦说说话,她总嫌我闷。”
病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夏岚叽叽喳喳地讲着系里的八卦,谁和谁分手了,哪个教授又布置了变态作业。赵小宁则细心地帮尘曦整理了一下被角,又打开保温桶,盛出小半碗汤,吹凉了递给她。尘曦小口喝着温热的汤,听着好友们熟悉的唠叨和笑声,感觉冰冷的四肢似乎也一点点暖和起来。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喧嚣、琐碎、充满烟火气的活着。
顾溟和苏晓默契地退到稍远的地方,将空间留给三个女孩。顾溟看着尘曦在闺蜜包围下,脸上那点微弱却真实的笑容,紧绷的心弦又放松了一分。她需要这样的陪伴,需要被拉回属于“尘曦”的生活,而不仅仅是“病人尘曦”。
“喂,曦曦,” 夏岚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狡黠,“听说…你们家顾大帅哥,把那个破杯子粘好了?还当宝贝似的供着?” 她指了指床头柜上那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樱花杯。
尘曦的目光也落在那杯子上,轻轻“嗯”了一声。
“啧啧,” 夏岚咂咂嘴,语气夸张,“这就是真爱啊!碎成渣了都能一片片捡回来粘好!曦曦,你得快点好起来,不然这么极品的男人,小心被别人惦记上!”
“岚岚!” 赵小宁嗔怪地拍了她一下,示意她别乱说。
尘曦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接话。好起来…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夏岚的无心之言,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深藏心底、不敢触碰的恐惧——她好不起来了。她有限的时间,就像窗外那越来越炽烈的夏日阳光,看似漫长,实则正在飞速流逝。而顾溟…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影,掠过尘曦刚刚明亮起来的眼眸。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向日葵,仿佛要汲取那金黄花瓣里所有的阳光和热量。
***
闺蜜们的探访像一阵温暖的旋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临走前,赵小宁像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放在尘曦手里。
“这是什么?” 尘曦有些疑惑。
“时光胶囊。” 赵小宁温柔地笑着,“我和岚岚准备的。里面是我们三个一起写的小纸条,还有一张我们去年夏天在海边的合影。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打开它,看看愿望实现了没有。”
木盒很轻,却仿佛承载着沉甸甸的期许。尘曦握着盒子,指尖能感受到木质的温润。她看着赵小宁和夏岚充满希望的眼睛,喉咙有些发紧,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嗯…好。”
送走了闺蜜,病房里恢复了安静。阳光西斜,在墙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尘曦靠在床头,手里握着那个小小的时光胶囊木盒,目光有些失焦。向日葵在花瓶里热烈地绽放着,床头柜上的樱花杯依旧盛着金色的余晖,深秋的樱花枝在晚风中微微摇曳。
顾溟走过来,替她掖了掖被角。“累了?要不要睡会儿?”
尘曦摇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带着一种盛极而衰的悲壮。蝉鸣声似乎更响了,带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竭尽全力。
“顾溟,”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暮色,“你说…蝉知道自己的生命很短吗?”
顾溟微微一怔,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聒噪的蝉鸣源头。“也许…不知道吧。它们只是本能地活着,用尽全力地鸣叫,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是吗…” 尘曦喃喃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时光胶囊光滑的木面,“那…也挺好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淡淡的哀伤。
顾溟的心猛地一沉。他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他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她握着木盒的手上。她的手冰凉而瘦弱。
“尘曦,”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不需要知道终点在哪里。只要…把每一天,都过得像蝉鸣一样,用尽全力,不留遗憾。好吗?”
尘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没有转头看他,只是反手,极其微弱地,回握住了他温暖宽厚的手掌。那力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顾溟的心脏。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交叠的手映照成温暖的橘色。蝉鸣如沸,像是在为这短暂却珍贵的夏日,奏响一曲沉默的、用生命书写的恋歌。而时光胶囊里关于未来的期许,在暮色中,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沉重。
就在这温情弥漫的时刻,顾溟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是李主任的号码。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轻轻松开尘曦的手,低声道:“我接个电话。” 然后快步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李主任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凝重:“顾先生,方便说话吗?关于尘曦最新的增强CT结果,有些情况需要跟你沟通一下…”
顾溟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电话那端传来的、关于“门静脉癌栓形成”、“肝功能进一步恶化”、“梗阻性黄疸风险增高”等冰冷的专业术语,只觉得那如沸的蝉鸣声,一瞬间变得无比遥远而刺耳。
病房内,尘曦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顾溟匆忙离开的背影上。她握着时光胶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正从她床头的樱花杯上移开,杯身重新陷入暗淡,只剩下那些纵横的裂痕,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