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死寂得令人窒息。尘曦在镇静剂的作用下彻底昏睡过去，蜡黄的脸上泪痕与血污交错，手臂上那几道新鲜的、皮肉翻卷的抓痕在昏暗灯光下触目惊心。顾溟依旧保持着紧抱她的姿势，像一尊被绝望浇铸的雕像，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偶尔不受控制的痉挛，证明他还活着。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尘曦毫无知觉的额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句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誓言——“想甩开我？除非我死透烂透，挫骨扬灰”——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苏晓站在床边，手里紧紧攥着那只空了的注射器，塑料外壳几乎要被她的指力捏碎。她看着顾溟那双被泪水、血丝和一种近乎实质化的黑暗填满的眼睛，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沉甸甸地坠向无底深渊。顾溟的执念已经成魔，化为燃烧一切的业火。而尘曦…她昏迷前那声破碎的“清水町…妈妈…”，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也是投向苏晓的、无声的、燃烧着绝望火焰的请愿书。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此刻听起来像是催命的倒计时。
终于，顾溟紧绷的身体因为极度的疲惫和精神冲击而微微晃动了一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片深沉的黑暗似乎被强行撕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松开了紧箍着尘曦的双臂，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在病床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与她之前那毁天灭地的禁锢判若两人。他拉起被子，仔细地盖过她伤痕累累的手臂，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蜡黄而平静的睡颜上，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苏晓…” 顾溟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尘曦脸上，“帮我…看着她一会儿。我去…洗把脸。” 他需要冰冷的水，需要片刻的喘息，来镇压脑海中疯狂翻腾的毁灭欲和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
苏晓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顾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此刻却显得异常佝偻脆弱，脚步虚浮地走向病房内自带的洗手间。门“咔哒”一声关上，里面很快传来压抑到极致的、沉闷的呜咽和水龙头开到最大却依旧掩盖不住的呛咳声。
机会！稍纵即逝的机会！
苏晓的心脏狂跳起来，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她猛地冲到病床边，俯下身，凑到尘曦耳边，用气声急促地低语：“曦曦！尘曦！能听见我吗？清水町！你想回清水町对吗？回答我！”
或许是镇静剂的剂量不足以完全压制她强烈的意志，或许是“清水町”三个字如同唤醒沉睡灵魂的咒语，尘曦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竟然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那眼神涣散、迷茫，却清晰地聚焦在苏晓焦急的脸上。
“妈…妈…树…” 她嘴唇翕动，微弱的气流几乎不成音节，但苏晓听懂了！
“好！好！我帮你！我帮你回去！” 苏晓的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抖，她紧紧抓住尘曦冰凉的手，“但你要答应我！撑住！一定要撑住！不能…不能做傻事！听到了吗？”
尘曦的目光似乎清明了一瞬，她极其微弱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随即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但那只被苏晓握住的手，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微弱地回握了一下。
足够了！这个回应如同给苏晓注入了强心针！
洗手间的水声还在持续。苏晓立刻行动起来，速度快得如同鬼魅。她冲到床头柜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那里存放着尘曦入院时换下的衣物和一些私人小物件。她迅速翻找，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冰凉的金属物体——车钥匙！是尘曦以前开的那辆小巧的白色城市SUV的钥匙！她迅速揣进口袋。
接着，她拉开另一个抽屉，里面是尘曦日常服用的药物和应急的注射用强效止痛针。苏晓没有丝毫犹豫，抓起几个药瓶（止痛、止吐、镇静）和几支密封好的止痛针剂，塞进自己随身的帆布包里。她又看了一眼尘曦床头挂着的镇痛泵，那是连接着中心药房的，无法带走。她咬咬牙，只能寄希望于包里的强效针剂能暂时压制那随时可能爆发的剧痛。
做完这一切，苏晓迅速拨通了一个电话，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喂？是我，苏晓。立刻！马上！开一辆不起眼的车到中心医院西门！对，现在！准备好，人一上车立刻走！去清水町！别问为什么！事后重谢！” 她挂断电话，手心全是冷汗。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咔哒”一声被拉开了。顾溟走了出来，脸上挂着冰冷的水珠，眼眶依旧通红，但那股疯狂的毁灭气息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死寂的执拗。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病床上的尘曦，确认她依旧昏睡，才稍稍移开，落在苏晓身上，带着审视。
“她…怎么样？” 顾溟的声音依旧沙哑。
“暂时稳定，药效还在。” 苏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手心却在口袋里紧紧攥着车钥匙，冰冷的金属硌得生疼。她指了指帆布包，“我去护士站拿点新开的敷料，她手臂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 这个借口合情合理。
顾溟没有怀疑，或者说，他此刻的全部心神都系在尘曦身上，根本无暇他顾。他疲惫地点点头，走到床边，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目光再次胶着在尘曦蜡黄的脸上，仿佛要将她看进自己的生命里。
苏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出病房。门关上的瞬间，她几乎是跑了起来！高跟鞋敲击在寂静的走廊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清晰的回响，如同她擂鼓般的心跳。她冲进护士站，根本来不及解释，抓起一包无菌纱布和碘伏棉签塞进帆布包，丢下一句“记尘曦账上！”便转身疾步离开，留下值班护士一脸错愕。
她一路狂奔到西门。一辆黑色的、毫不起眼的旧款帕萨特已经等在那里。驾驶座上是一个面相敦厚、神色紧张的中年男人，是苏晓家用了多年的司机老张。
“苏小姐！” 老张看到她，立刻下车打开后座门。
“快！回病房！” 苏晓低喝一声，钻进车里。
车子无声地滑向住院部楼下。苏晓再次拨通电话，这次是打给护工李姐——一个可靠且受过苏晓恩惠的中年妇女。电话很快接通，苏晓言简意赅：“李姐，VIP三区707病房，现在！想办法把里面守着的男人引开！五分钟！不管你用什么理由！快！”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苏晓在车里坐立不安，手指死死掐着帆布包的带子，眼睛死死盯着住院部大楼的出口。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她看到护工李姐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紧接着，顾溟高大的身影也跟了出来！李姐似乎在急切地说着什么，指向与西门相反的方向，顾溟眉头紧锁，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李姐快步离开了！
就是现在！
苏晓像离弦之箭般冲下车，冲进大楼，冲向电梯！她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冲进病房，尘曦依旧昏睡着。苏晓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掀开被子，动作麻利地拔掉尘曦手背上的输液针头！血珠瞬间冒了出来，苏晓迅速用带来的纱布按住止血包扎。接着，她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将尘曦从床上半抱半拖起来！
尘曦比她想象的还要轻，像一片枯萎的落叶。但这份轻却让苏晓的心更沉。她咬紧牙关，架着尘曦虚软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冲出病房，冲进刚好打开的电梯！
电梯下行。尘曦在颠簸中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她艰难地睁开眼，看到苏晓紧绷的下颌线，感受到身体的移动，涣散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了然的亮光。
“苏…晓…” 她气若游丝。
“别说话！保存体力！” 苏晓低喝，架着她冲出电梯，冲出西门，几乎是把她塞进了黑色帕萨特的后座。
“开车！快！” 苏晓砰地关上车门，自己也挤了进去，将尘曦的头小心地枕在自己腿上。
车子如同黑色的幽灵，迅速融入城市的夜色车流。
车子刚驶过一个路口，剧烈的颠簸让尘曦再也忍不住，猛地侧过头，“哇”地一声呕吐出来！刺鼻的酸腐味瞬间弥漫在车厢里。吐出的秽物带着不祥的深褐色。
“曦曦！” 苏晓惊呼，手忙脚乱地拿纸巾擦拭。
尘曦吐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吐完之后，她彻底脱力，瘫软在苏晓怀里，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她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霓虹灯染成一片模糊光影的城市，涣散的眼神里，只剩下最后一点执拗的光，微弱地指向北方——清水町的方向。
老张从后视镜看到这一切，脸色更加凝重，脚下油门踩得更深。
车子在夜色中疾驰，朝着那片埋葬着尘曦母亲骨灰、生长着老樱花树的腐朽归巢而去。苏晓紧紧抱着怀中这具正在加速凋零的身躯，感受着她冰凉的体温和微弱的脉搏，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知道，她亲手送上的，或许不是救赎，而是通向终点的最后一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