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汁般浓稠,泼洒在通往清水町的乡间公路上。黑色的帕萨特如同幽灵,切开沉沉的黑暗,引擎低沉的轰鸣是这死寂天地间唯一的声响。车厢内弥漫着呕吐物酸腐的气息和浓重的药味。尘曦蜷缩在后座,头枕在苏晓腿上,每一次颠簸都让她瘦弱的身体痛苦地痉挛一下。她的脸色在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蜡黄的底色在阴影里更加骇人。呼吸微弱而急促,像破损的风箱。
“再坚持一下,曦曦,就快到了。” 苏晓的声音带着强装的镇定,用湿巾小心擦拭尘曦嘴角残留的污渍,冰凉的触感让尘曦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开车的司机老张紧抿着唇,后视镜里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他是苏家的老人,见过风浪,但后座那仿佛随时会消散的生命,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还是让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沁出冷汗。车子拐上一条更窄、更颠簸的土路,路两旁是黑黢黢的、沉默的田野。车灯的光柱里,飞舞的尘土和细小的飞虫清晰可见。
不知过了多久,车灯终于捕捉到前方一座孤零零矗立在夜色中的老旧日式庭院轮廓。黑瓦白墙,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阴郁孤寂。院墙斑驳,爬满了枯萎的藤蔓。院门紧闭,锈迹斑斑的铁锁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就是这里了,苏小姐。” 老张将车停在院门外,熄了火。引擎声一停,四周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只有风吹过枯藤发出的细微呜咽声。
苏晓的心沉了沉。眼前的景象比记忆中的更加破败荒凉。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尘曦的脸颊:“曦曦,醒醒,我们到了。清水町。”
尘曦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当那熟悉的、即使在浓重夜色中也刻在骨子里的庭院轮廓映入她涣散的瞳孔时,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亮光骤然从她眼底深处燃起。那是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带着执拗和悲凉的清醒。
“钥…匙…” 她气若游丝,手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指向苏晓的口袋。
苏晓立刻想起,她匆忙塞进包里的不仅有尘曦的车钥匙,还有她从尘曦抽屉里拿走的那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尘曦所有重要钥匙,包括这老宅的。她连忙翻找出来,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辨认出一把最古旧、带着铜绿的黄铜钥匙。
老张也下了车,帮苏晓一起架起尘曦几乎无法站立的身体。尘曦的脚刚一沾地,身体就猛地一软,剧烈的疼痛让她闷哼出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撑住!” 苏晓咬牙,和老张几乎是半抬半拖地将尘曦架到院门前。冰冷的铜钥匙插入同样冰冷的锁孔,发出艰涩的“咔哒”声。苏晓用力一扭,“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划破夜的寂静,沉重的院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股陈腐、潮湿、混合着尘土和木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三人跌跌撞撞地穿过杂草丛生的前院。院子中央,一棵巨大樱树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枝干虬结,伸向墨黑的天空。深秋时节,早已落尽繁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夜风中如同鬼魅的手臂般轻轻摇晃。树下,是尘曦昏迷前呓语的终点——她母亲的埋骨之地,也是她为自己选择的终焉之所。
苏晓用尘曦的钥匙打开主屋的拉门。一股更浓郁的霉味和灰尘味涌出。屋内一片漆黑,借着手机灯光,只能看到蒙着厚厚灰尘的榻榻米、褪色的纸拉门和模糊不清的家具轮廓,一切都笼罩在时间停滞的尘埃里,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苏晓和老张小心翼翼地将尘曦安置在客厅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完好的矮榻上。尘曦一沾到硬邦邦的榻榻米,身体就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虾米,压抑的呻吟从齿缝间溢出。腹部的鼓胀感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
“张叔,麻烦你去车里把药和水拿进来!” 苏晓急切地吩咐。老张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出去。
苏晓借着手机的光,快速环顾四周。她找到墙上的开关,试探性地按了一下。没有反应。看来老宅早就断电了。她又冲进旁边的厨房,拧开水龙头。一阵刺耳的管道空响后,几滴浑浊的铁锈水落下,随即彻底干涸。断水断电!
“该死!” 苏晓低咒一声,心沉到了谷底。这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没有水,怎么吃药?怎么清洗伤口?尘曦的情况根本撑不了多久!
她迅速返回尘曦身边,从帆布包里翻出强效止痛针剂和碘伏棉签、纱布。“曦曦,忍一下,我先给你打一针止痛,再处理伤口。”
尘曦闭着眼,没有回应,只有急促的呼吸和额角的冷汗显示着她承受的巨大痛苦。苏晓咬咬牙,解开尘曦的外套,找到她手臂相对完好的皮肤,颤抖着将针头扎了进去。冰凉的药液缓缓推入。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药物开始起效,尘曦紧绷的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呻吟声也低了下去。
苏晓又小心翼翼地解开之前包扎的纱布,露出那几道自己抓挠出的、皮肉翻卷的伤口。在昏暗的光线下,伤口边缘已经开始红肿。她用碘伏棉签小心地擦拭消毒,每碰一下,尘曦的身体就控制不住地颤抖一下。重新包扎好手臂,苏晓已是满头大汗。
老张拿着药瓶和一瓶车上备用的矿泉水进来,看到尘曦手臂上重新包扎的纱布和扔在一旁沾满碘伏和血迹的棉签,脸色更加凝重。
“苏小姐,这地方…不能久待啊!没水没电,这…” 老张忧心忡忡。
“我知道!” 苏晓打断他,声音带着焦躁和无力,“但现在…只能先这样。” 她拧开矿泉水,倒出几粒止痛和止吐药,扶起尘曦的头,哄着她艰难地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苏晓累得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老张默默地将车里一条薄毯拿来,盖在尘曦身上。
“张叔,” 苏晓的声音疲惫不堪,“今晚…辛苦你了。你先开车回去,别让人起疑。明天…明天一早,帮我采购一些东西送来,越多越好:大桶的纯净水、方便食物、充电宝、大功率的应急灯、还有…还有止痛药,能买多少买多少!再帮我带一个便携的氧气罐!” 她迅速列出清单。
老张看着蜷缩在薄毯下、气息奄奄的尘曦,又看看一脸决绝疲惫的苏晓,最终沉重地点点头:“好!苏小姐,你…保重!我天亮前一定回来!”
老张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引擎声渐渐远去。偌大的、黑暗破败的老宅里,只剩下苏晓和昏睡中的尘曦,以及窗外那棵沉默的老樱花树投下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阴影。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苏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看着尘曦在昏暗光线中蜡黄、枯槁的侧脸,听着她微弱而不规律的呼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冰冷的吐息正盘旋在这腐朽的归巢之上。
而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风暴已经掀起。
***
中心医院,VIP三区707病房。
顾溟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双目赤红,对着匆匆赶来的值班医生和护士咆哮:“人呢?!我问你们人呢?!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插着管子打着针的病人!怎么会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不见了?!监控呢?!给我查监控——!!”
他刚刚只是被护工李姐以“尘曦母亲突发状况需要紧急签字”为由引开不到十分钟!等他意识到不对劲,冲回病房时,只剩下空荡荡的病床,被拔掉的输液管软软垂落,床单上还残留着尘曦手臂留下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巨大的恐慌和被骗的愤怒瞬间将他吞噬!
医院保安和值班人员被惊动,手忙脚乱地调取监控。模糊的画面显示:大约十五分钟前,苏晓架着一个裹着毯子、身形瘦弱的人影(显然是尘曦)踉跄地冲出病房,进入电梯,然后从西门上了一辆黑色轿车。
“苏晓!!” 顾溟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上,指节瞬间破皮渗血,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被至亲之人联手背叛的滔天怒火和灭顶的恐慌!“她带她去哪了?!去哪了?!”
他像疯了一样拨打苏晓的手机,永远是冰冷的关机提示音。他冲出医院,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着眼前这个巨大而陌生的城市,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弄丢了她!在这个茫茫人海里,他弄丢了他视若生命的尘曦!她会死!她会一个人孤零零地、痛苦地死在一个他找不到的角落!
巨大的绝望几乎将他击垮。他猛地想起尘曦昏迷前那句破碎的呓语——
“清…水…町…妈…妈…”
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稻草!顾溟眼中瞬间燃起疯狂的火焰!清水町!一定是清水町!那个有她母亲樱花树的老宅!
他立刻跳上车,油门踩到底,朝着清水町的方向狂飙!同时,他颤抖着拨通林远的电话,声音嘶哑而狂乱:“林远!帮我!尘曦被苏晓带走了!去清水町!发动所有人!给我查所有通往清水町的路口监控!查苏晓的车牌!黑色帕萨特!快——!!”
电话那头的林远被顾溟声音里的绝望和疯狂惊得倒吸一口冷气,立刻应道:“好!溟哥!你别急!我们马上查!阿哲!老吴!快起来干活了!” 电话里传来一片混乱的起床声和询问声。
顾溟挂了电话,将手机狠狠摔在副驾上。窗外的城市灯火飞速倒退,在他赤红的眼中拉成一片模糊的光带。他死死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道路,如同盯着地狱的入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尘曦…苏晓…” 他低吼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你们休想…休想逃开!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揪出来!挫骨扬灰…我说到做到!”
黑色的轿车如同离弦的复仇之箭,撕裂夜幕,朝着那片埋葬着过往、也即将埋葬一切的腐朽归巢,疯狂追猎而去。风暴,正在加速逼近清水町那座孤寂的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