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玻璃幕墙，顾竹俯瞰着脚下繁华的都市。
此刻正是下班晚高峰，暮色像一块湿透的灰布，沉沉覆压下来，然而城市的灯火已提前亮起。
道路上，车辆首尾相连像行动缓慢的蠕虫在地上爬行，猩红尾灯连缀成一片，如火般在渐浓的夜色里燃烧。
仿佛掌控全局的感觉，让顾竹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终于爬到这个位置了。
不知不觉中，人生已经过去四十来载。
初入工作的青涩早已退却，身上沉淀着洗刷不去的疲惫。
时间呵。
真是能改变一切的力量。
回想起酒局里的无血拼杀，即使喝到仿佛有团火在胃里灼烧，胃液翻涌着要冲出喉咙，也要顶着那令人作呕的眩晕扯出笑容。
还有明枪暗箭的职场斗争，刚刚还相谈甚欢称兄道弟的同事，下一秒就在领导面前状似无意地贬低自己，企图在狭窄的晋升阶梯上用别人的肩膀垫高一步。
一路的艰辛远不止此。那些熬过的通宵，那些咽下的委屈，那些被碾碎又重新拼凑的自尊……
不过，在今天签下那份至关重要的升职合同后，总能松口气了。
紧绷了太久的弦，似乎终于可以微微松弛。
“该下班休息了。”
顾竹轻声对自己说道，声音在空旷的私人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关掉灯，窗外璀璨的城市灯火涌入房间，将他孤寂的身影映地板上。
走出办公室，锁好门，顾竹看着沿路那些仍然亮灯的房间，格子间里还有伏案的身影，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着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
这也是自己的来时路。太多激情冲动，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在日复一日的案牍劳形和无穷无尽的夜色中消磨殆尽，最终沉淀下来的，只有麻木。
走廊尽头的电梯，光滑的金属门像一面镜子，映出他一丝不苟的西装和疲惫的面容。
他按下下行键。
“叮咚。”电梯的提示音清脆悦耳，门无声滑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顶灯投下暖黄的光。顾竹走了进去，按下负一层的停车场按键。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办公区的灯光和若有若无的键盘敲击声。
轻微的失重感传来，电梯开始平稳下降。
顾竹靠在轿厢壁上，闭上眼睛，试图将过往烦闷和职场的压力彻底甩开。
该奔向更好的生活了。
数字在显示屏上规律地跳动：49…48…47…
突然！
一种令人心悸的顿挫感猛地袭来！仿佛电梯在某个看不见的台阶上狠狠磕了一下！
顾竹猛地睁开眼，心脏缩紧。
不，不对劲！这不是正常的停顿！
还没等他完全反应过来，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下降的速度飙升！不再是平稳的滑行，而是变成了疯狂的自由落体！
“轰——！”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将他狠狠掼向轿厢地板！五脏六腑仿佛瞬间被挤压到了喉咙口，大脑因超重而一片空白，耳朵里充斥着可怕的嗡鸣和钢缆摩擦井壁发出的尖啸！
显示屏上的数字像发了疯一样飞速闪烁！从五十几层瞬间跳到四十！三十！鲜红如血的数字如同死神的倒计时，无情地嘲弄着他几秒钟前关于“松口气”的念头！
“哐当——！嘎吱——！轰隆——！”
恐怖的撞击声、金属扭曲的呻吟声、钢缆断裂的爆响，混合在一块，如同地狱的协奏曲，在狭窄的电梯里炸开！
头顶的照明灯忽明忽灭，最终“啪”地一声熄灭。轿厢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那鲜红的楼层数字还在狂乱跳动，像魔鬼的眼睛！
失重感包裹了身体，像是被抛向无底深渊。
时间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只过去了一瞬。
疯狂下坠的势头，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戛然而止！
“轰——！！！”
然后，所有声音变得遥远模糊……一切都陷入彻底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被无边寒冷包裹，在虚无中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单调的声响穿透黑暗，让凝固的思维得以活动。
“哔——”
这是什么声音？像是心电监护仪？
随即，她艰难掀开了眼帘。
视野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刺眼的白光迫使她猛地闭上双眼，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
“嗯……”一声微几不可闻的呻吟，从干裂的唇瓣间逸出。喉咙火烧火燎，仿佛吞咽过滚烫的砂砾。
喉咙好痛……还有，这是谁的声音?
等等，这是我发出的？！
这是我能发出的吗？！！
这声音……细弱、清冷，带着一种女性的柔软，与记忆中自己低沉沙哑的嗓音截然不同！
怎么回事？！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强压下惊涛骇浪般的惊疑与恐惧，她再次费力地睁开了眼。
惨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一盏吸顶灯散发着过于明亮的光。口鼻间，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挥之不去。
医院……
视线向下移动，落在悬挂在金属架上的输液袋。透明的液体正顺着细长的塑料管，一滴一滴地注入她手背上贴着的白色胶布中。
那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陌生的手：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
很漂亮，但不是他的手！
这不是他的身体！
这是什么鬼？！
混乱的记忆碎片扎进脑海：
猛然下坠的电梯轿厢，疯狂闪烁如血的红字，无形巨手将他死死压在地板，金属扭曲断裂的刺耳噪音，以及最后那撕裂灵魂般的毁灭性撞击……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死亡气息。
他记得蜷缩角落时骨头断裂的剧痛，温热的血淌过额角逐渐变得冰凉……那种冲击下，他绝无生还可能！他应该死了！
“呃……”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让他猛地想坐起，逃离这残留着坠落感的噩梦和这具陌生躯壳带来的惊悚。
然而身体刚一动弹，一股强烈的、源自这具身体的虚弱无力感便瞬间攫住了她，伴随一阵眩晕，她又重重跌回枕头。
“别动！”一个温和的女声在床边响起。
顾竹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一个穿着护士服的身影正俯身写着一些什么。接着，她动作麻利地撕掉自己手背上的胶布，拔掉针头，用一根消毒棉签熟练地按在了针眼上。
“你低血糖昏迷了，刚输完葡萄糖。现在需要静养，动作别太猛。”护士的声音放柔了些，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感觉好点了吗，顾小姐？”
低血糖？昏迷？顾……小姐？
这三个词如同尖利的锥子，狠狠凿进顾竹混乱不堪的意识！
不对！全都不对！
她根本不是什么低血糖昏迷的“顾小姐”！她是顾竹！是从五十多层电梯里摔下来的顾竹！
她应该浑身是伤，骨头寸断，无知无觉地躺在停尸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除了该死的虚弱无力，身体似乎……完好无损？！
薄被之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四肢健全，毫发无伤。诡异的事实比死亡更让她毛骨悚然！
护士记录完仪器数据，轻声说：“醒了就好。医生很快会过来再检查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办理出院了。需要我帮忙通知家属你醒了吗？”
家属，什么家属？
顾竹的思绪像一团被被撕扯过的毛线球，更迷糊了。她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床头柜。
上面除了一个印着医院标志的纸杯，还放着一部手机。手机款式老旧，是浅白色，与她记忆中那部沉稳的黑色商务手机截然不同。
我还有家属？
她明明记得父母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因去国外经商发生飞机事故身亡了！她孑然一身，未婚，无亲无故，哪来的家属会接到医院的电话？！
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缠绕住她混乱的心神：
难道他死后，灵魂……进入了这个‘顾小姐’的身体里？
这念头带来的冲击，甚至超越了电梯极速下坠时的恐怖！
窒息般的恐慌，事故幸存下来的喜悦，混杂着对陌生躯体的排斥瞬间包裹了她。
几乎是出于本能，也是想抓住一点真实的锚点，顾竹无意识地向床头柜伸出手，颤抖着，拿起了那部白色的手机。
屏幕亮起，顶端弹出一条新的消息推送。发信人的备注赫然显示着“福叔”。
消息内容简短：
小姐，恕我不能亲自照顾您苏醒。您醒后，请务必打电话给我。您父母也很担心。
福叔？父母？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试图撬开一扇连接未知的门。
福叔……
这个名字划过脑海，顾竹猛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她父母还未去国外拓展业务，尚且在世、她还是个孩童时，家里曾有一位不苟言笑的管家，就姓福。
原来自己，是重生了？！
脑海中浮现出什么平行世界，虫洞之类的科学理论。本以为那些都是荒谬的假说，但在铁证如山的现实面前，也不得不相信。
难道说，自己重生到身为女性的平行世界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