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背着书包,站在教学楼里的走廊。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肩带,想要消去几分若有若无的别扭。
心态还没转变过来。
明明前几天还在跟几个老奸巨猾的笑面虎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今天竟要重回十六岁的课堂,以学生的身份。
面对的敌人只有些让人绞尽脑汁的题目。
夏末秋初的清晨,空气里浸着薄薄的凉意。
她深吸一口气,香樟叶被露水打湿的清苦气混着书本和粉笔灰的味道钻入鼻腔,这是学校独有的气息,远比记忆中更浓烈真实。
校园里人影稀疏,老师们抱着教案快步穿行。早读声像涨潮的水漫过走廊,又在尖锐的预备铃里骤然退去。
目光扫过四周,二中的格局比记忆中更庞杂曲折。
这所公立老校沉淀着几十年光阴:斑驳的墙皮留着雨水冲刷的痕迹,磨损的地砖凹陷处积着薄灰,泛黄的木质围栏被无数只手摩挲得光滑油亮。
没有私立学府的金碧辉煌,像本翻旧了的书,每一处磨损都藏着故事。
指尖拂过围栏,一个模糊的画面闪过脑海:很久以前,似乎也有个少年,曾在这里望着夜空思索未来。
而现在,她从未来返航,回到了这最初的起点。
“老样子……”她低声自语,心底那份因巨变而产生的疏离,悄然被一种更复杂的熟悉感取代。
顾兰对着墙上斑驳的指示牌看了半晌,直到上课铃的前奏响起,才踩着那串急促的音符,找到了班级的门牌。
说起来还真是惊奇,昨天管家交代她时,发现转去的班级都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教室里的喧闹刚敛去,物理老师正站在讲台上翻点名册。
顾兰还隐约记得他,因为总爱和学生勾肩搭背说笑,大家都喊他“欢哥”。
该怎么自然地进去?
直接叫喊报告?太突兀了吧。
像老相识那样,叫声“欢哥,我进来了哦”。又太不合理了。
顾兰被自己荒唐的想法逗笑了一瞬。然后,不知怎么的,掌心忽然沁出点薄汗。
她又产生几分想逃离的恐慌,随后被理智压在心底。
来吧,该面对的,躲不掉。
顾兰轻轻敲了敲门板,声音在只剩翻书声的教室里格外清晰:“老师,我是来报道的插班生。”
欢哥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了半秒,随即扬起手:“进来吧。”
很好,简单明了地表明身份,不尴尬也不唐突,完美的开局。
顾兰大大方方地走到讲台旁,几十道目光立刻像探照灯般拢过来。
前排女生抿着唇偷瞄,睫毛忽闪忽闪;后排男生托着腮直勾勾地看,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还有几道视线,混着评估与探究,带着几分青春独有的味道。
这是漂亮女生的专属待遇。
恐怕那些小男生,已经在心里悄悄评估起自己的身材样貌能有几分。
这很正常,顾兰并没有对此放在心上。
毕竟自己也有年轻的时候,欣赏美嘛,人之常情。
会议室里被无数目光聚焦是常态,但此刻这些直白不带有利益的注视,反倒让她指尖微微收拢。
藏在心底的从容,在蓝白校服的映衬下,突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明明很沉静,但心脏却跳的很快,似乎变得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了呢。
就像第一次做大会演讲那样。
是身体的影响吗?
有些时候,理智是控制不了身体的。
进入鬼屋时,清清楚楚地明白世界上没有鬼,但当看见那些面色狰狞的道具,听见诡异的惨叫,心跳还是会忍不住加速。
扫视了一圈底下同学的样貌,这些人,应该就是后几年再一次要常打交道的人了。
说实话,有几个人居然模模糊糊有印象,真是让她有些诧异。
顾兰本以为自己早就把这些不熟络的人,连同那几年青涩的自己,一同从记忆里清除。
直到视线扫过后排靠窗的位置,她的呼吸猛地顿住,世界仿佛被按下静音键。
那个男生低着头,垂着眼帘,侧脸的轮廓利落分明,下颌线绷紧的弧度,额前几缕懒得打理的乱发……
是顾竹,一个年轻版的自己。
这可不在预料之内。
荒谬感顺着脊椎爬上来,像有只冰凉的虫在背上爬。她几乎要怀疑自己还困在电梯下坠的幻觉里。
重生就算了。
怎么凭空多出来一个“过去”的自己?
他是自己了解的“顾竹”吗?
他的人际关系,生活情况是自己知道的那样吗?
无从知晓。
“这位是新转来的同学,顾兰,大家欢迎。”欢哥的声音把她从混沌里拽出来,“简单做个自我介绍吧。”
顾兰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发紧。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还是先完成自我介绍吧。
她抬眼看向台下:“大家好,我叫顾兰。”
简单几个字落地,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空调的嗡鸣,还有后排某人转笔的咔哒声。
几秒后,几丝窃笑从角落里钻出来,带着对这份过分简洁的揶揄。
她恍若未闻,只是微微颔首:“从今天起和大家同班,请多指教。”
就像平时在早会上宣布今日工作指标那样冷淡。
完美,这就是自己想要的语气。没有小女生那样的小家子气。
尽管重生了,但顾兰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从外到内都成了个小孩。
她更想保留几分成熟的感觉,提醒自己的过去。
“顾兰?名字挺好听啊!和咱班的高冷男神还挺像。”后排突然响起拖长的调子,松垮校服裹着的男生挑着眉笑,刻意装出痞气,
“以前混哪片儿……哦不,以前哪个学校的?”尾音扬得老高,带着点想引人注意的刻意。
换做普通女生,此刻该红着脸低下头了,但对顾兰而言,这种程度的试探,比酒局上那些夹枪带棒的恭维温和多了,激不起丝毫波澜。
顾兰抬眼扫过去。那张似曾相识的脸让记忆里某个碎片松动了
——前世在二中时,也有这么个爱起哄的后排刺头,好像叫……张浩?
总接老师的话茬,惯于在课堂上用插科打诨吸引注意。
是个自来熟的性格,班上少数几个会和自己说上两句话的人之一,但接触也不多。
现在看去嘛……
幼稚的把戏,装出来的痞气甚至有点蠢。
顾兰的视线没在他脸上多停半秒,径直越过他,落在窗外那棵老香樟上。
那份全然的漠然,像盆冷水,把男生准备好的玩笑浇灭在喉咙里。
他只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坐了回去。
欢哥轻咳一声:“好了,别打趣新同学。顾兰,你就坐……”他目光扫过教室,落在那个唯一的空位上,“后面靠窗那儿吧。”
顾兰顺着视线看去——果然,就在顾竹旁边。
她走过去,拉开椅子时带起的风,拂动了男生额前的乱发,他却连眼睫都没颤一下,仿佛身边多出来的人只是一缕空气。
我以前这么装吗?顾兰在心底诽谤。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扑在玻璃上,又打着旋儿飘走。
顾兰侧头看他,物理练习册上是歪斜的笔记,字丑得和当年如出一辙。
她忽然回想起自己当时趴在出租屋里刷题的模样,也是这样,全世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周围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当时,自己在干啥呢?
好像是……在父母离世的阴雨中徘徊,日复一日地用题目和游戏麻痹自己,讨厌无意义的社交,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哪怕是一个字。
“……那么,顾兰同学,”欢哥的声音突然砸过来,
“这个电荷受到的合力大小是多少?”
听到自己的名字,顾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思绪回到现实世界。
看来是走神被逮住了。
她站起身,抬头望向黑板。黑板上的图象乱成一团,圆圈里套着叉,红色粉笔标着的 A点十分醒目。
“嗯……”
等等,那些符号和线条分别是什么意思来着?
明明看着眼熟,却像隔着磨砂玻璃,轮廓清晰细节模糊。
十六岁时烂熟于心的物理法则,早被岁月冲刷成河床上的鹅卵石,只剩模糊的形状。
是哪个科学家发明的定律来着?库克定律?
好像不叫这个名字。
她微微蹙眉,尝试在记忆的废墟里挖掘片刻,最终坦然放弃。
不会就是不会,直言就好,扭扭捏捏地反倒浪费时间。
那些青春期的羞耻,早就不知道扔去哪里了。成长的第一步,就是知道自己的失败在别人的世界里没那么重要。
面子这东西,在乎时重逾千钧,不在乎嘛……
比纸都轻。
“老师,我不……”
一张边缘卷翘的草稿纸,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迟疑,突然从旁边推过来,让顾兰停止了回答。
这是什么?她下意识看去。
纸上,是丑得极具辨识度的字,潦草地写着推导过程,最后一个数字被重重圈住。
“四牛。”低沉的男声贴着桌沿飘过来,像怕人看不懂自己的字一样,尾音里还带着点不情愿的别扭。
顾兰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嘴角忍不住弯了个细微的弧度。
果然……还是这副德行,是当年自己的作风。
心里藏着团火,偏要用冷漠当盔甲。
她清了清嗓子,没有犹豫,迎着欢哥的目光,声音清亮:“老师,答案是 4牛顿。”
物理老师点点头示意她坐下。顾兰转头时,正好撞见旁边的男生飞快地转回头,似乎事不关己的样子。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浅金的边,和记忆里那个在深夜台灯下啃题麻痹自己的少年,渐渐重叠成一片温暖的光斑。
“谢谢。”
少年没有回应,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只是耳边微微泛红。
顾兰看着那道专注的侧脸,就像照镜子般的熟悉与陌生,是自己也不是自己。
心里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熨帖感,像被晨露打湿的土壤,悄悄钻出了一点新的嫩芽。
然而,这点熨帖还没持续半秒,就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一种混合着果然如此的了然和对死性不改的嫌弃。
啧,装。
她太熟悉这套路了,年少的自己就是这副德性。
明明递了草稿,帮了忙,却连句谢谢都不敢坦然受着。
非要装得若无其事,耳朵尖那点红倒是暴露得彻底。
“幼稚。”她在心底嗤笑一声,目光从那微红的耳廓上移开,也懒得再看他。
算了,跟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