磅礴的雨夜里,失落的少年也才刚到家。
他在外面徘徊了许久,被雨水浸湿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如针般顺着张开的毛孔直往骨头缝里钻。
顾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踏上老旧居民楼那昏暗,散发着潮湿霉味和淡淡油烟气的楼梯。
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空洞地回响,更添几分孤独。
钥匙在生锈的锁孔里费劲地转动了好几圈,才“咔哒”一声打开家门。
混合着尘埃、陈旧家具和隐隐约约的泡面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屋里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晕,勉强勾勒出客厅里简陋家具的轮廓。
空无一人。
父母早就去世,留下的资产几乎都拿去抵债,除了一套很早之前买的房子。
“啪。”
他摸索着按亮了玄关昏黄的顶灯。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校服外套和裤子都湿透了,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紧紧沾在身上。
鞋子里也灌满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的声响。
那把黑色的旧伞,被他随手扔在门边的角落,伞尖还在滴着水,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连衣服都懒得脱,直接走进自己那间狭小的卧室,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客厅的空旷。房间里同样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雨点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
他摸索着按亮书桌上的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书桌上堆得高高的习题册和试卷,墙上贴着几张褪色的动漫海报,还有一张被尘封在相框里的全家福照片。
照片里,年幼的他被年轻的父母簇拥在中间,笑容灿烂。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他。身体冻得微微发抖,心里更是像被挖空了一块,又冷又涩。
刚才校门口那一幕,那辆在雨幕中如同黑色堡垒般沉默而高贵的轿车,还有顾兰拉开车门时那从容的背影,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反复灼烧着他本就敏感脆弱的自尊。
差距。鸿沟。云泥之别。
那些在伞下短暂升腾起模糊而滚烫的悸动和紧张,此刻回想起来,简直像个荒诞可笑的白日梦。
他凭什么?
一个坠入谷底,住在破旧筒子楼、穿着洗得发白旧衣服、连把像样的伞都没有的穷学生,凭什么对那样一个坐着豪车、生活在云端的人产生一丝一毫的妄想?
自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难堪。
他甚至不敢去想下周在学校该如何面对顾兰。她的平静,她的道谢,她归还伞时的眼神……都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提醒着他所处的位置。
烦躁地抓了抓湿透的头发,一股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勉强脱掉湿透的外套和长裤,胡乱地擦了擦身体,换上了一套睡衣。然后,少年把自己重重地摔进单人床上,扯过带着淡淡樟脑丸味道的薄被裹紧。
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心绪更是乱成一团麻。
以往的周五夜晚,他可能会戴上耳机,用激烈的游戏音效和虚拟世界的厮杀来麻痹自己,暂时忘记现实的冰冷和学业的压力。
但今天,他连碰手机的欲望都没有。游戏带来的短暂刺激,在刚才那巨大的现实落差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又可笑。
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被台灯光线映照出的、斑驳的水渍痕迹。那形状扭曲蔓延,像一张嘲讽的脸。
未来?他的未来在哪里?
拼命读书,考上好大学,找份好工作,然后呢?就能填平那道天堑般的鸿沟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狠地掐灭了。太遥远,太渺茫,也太不自量力了。
就在他被自厌和冰冷的现实感反复折磨,思绪如同窗外凌乱的雨点般毫无头绪时——
“叮咚。”
一声清脆而突兀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骤然响起,来自他扔在书桌上的手机。
顾竹没有动。也许是班级群里的无聊通知,也许是哪个APP的推送广告。
但他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提示音固执地又响了一次。然后安静了几秒。
就在顾竹以为它消停了的时候,提示音第三次响起,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
他烦躁地皱紧眉头,最终还是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走到书桌前拿起手机。
屏幕亮起,刺眼的光线让他眯了眯眼。锁屏界面上,清晰地显示着一条来自聊天软件的好友申请通知。
谁?
继续往下看去。
申请备注:顾兰。
顾竹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拍!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寒意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击力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眩晕的错愕和难以置信。
顾兰?!
她怎么会……她怎么可能加他好友?!
他用力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或者淋雨发烧出现了幻觉。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两个字,顾兰。
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多余的信息。
是她吗?还是同名同姓?怎么可能这么巧?而且,她怎么知道他的账号?他从未告诉过她,班级群里他常年潜水,头像也是默认的大熊猫啃竹子。
巨大的困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加?还是不加?
拒绝?可那个名字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他。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她呢?
她找他……会有什么事?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激烈碰撞。最终,那点微弱的好奇心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想要靠近那个名字的冲动,战胜了所有的疑虑和自卑筑起的高墙。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指尖重重地点在了“接受”按钮上。
另一边,别墅二楼的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床头灯。
顾兰靠坐在柔软的靠枕上,薄被盖至腰间。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淅淅沥沥,不再是之前的倾盆之势。
小腹的坠胀感依旧隐隐存在,像持续的背景,提醒着她身体内部正在发生的变化。热气腾腾的姜汤,稍稍驱散了体内的寒意和不适,但那份即将到来的“潮汐”感,依然清晰可辨。
习惯后,倒也觉得没什么。总比风湿,腰椎突出那些好得多。
手机屏幕的微光映在她脸上。她刚刚通过班级群的成员列表,找到了那个头像是一片漆黑、名字只有一个简单“竹”字的账号。
指尖停留在“好友申请”发送键上方时,她有过片刻的迟疑。
这样做,是否合适?是否会让他更加困扰,或者误解什么?
但想到他想冲入雨中的背影,想到他递伞时那份笨拙的真诚,还有最后塞回伞时眼中难以掩饰的失落和自卑……她心中那点因放下心防而产生的柔软和一丝莫名的责任感,占了上风。
至少,和新朋友加个好友,是应该的。
而且,加上好友,更有利自己掌控对方动态。
她用这个带着利益的理由说服了自己。
手机屏幕亮起,提示对方已接受好友请求。
顾兰看着聊天界面瞬间从“等待验证”变成了空白对话框,顶端显示着对方那个漆黑一片的头像和孤零零的“竹”字。
不知道发什么,该谢的都谢了,再次重复显得虚伪。她指尖微动,发了个表情:
【顾兰】:友好.jpg
消息发送出去,绿色的气泡在对话框里显得格外醒目。
她盯着屏幕,等待了几秒。那边没有任何回应,头像依旧是灰色的,状态栏显示“离线”。
是在洗澡换衣服?还是打游戏?还是……根本不想理她?
自己也是顾竹。
将心比心,如果是自己在这个青春冲动,单纯美好的年龄突然遇到足以新生好感的女孩,又被对方狠狠打击,想必也会难受好久吧。
想到当初敏感的心理,怕是现在的举动,会被理解成嘲弄。
顾兰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身体的不适让她有些倦怠。
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两人之间的关系。
自己与他,到底是两朵相似的花呢?还是有着更深一层的联系?
算了,明天在想吧。
逃避无耻,也无用,但暂时能有个安宁的夜晚。
伸手关掉了床头灯,房间陷入一片温柔的黑暗,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光带。
她侧过身蜷缩起来,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按在小腹上,感受着那里细微的悸动。雨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希望他别感冒。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至于那条消息……回应与否,随他吧。
她闭上眼睛,在身体内部陌生的感觉和窗外渐渐停歇的雨声中,意识逐渐沉入一片朦胧的暖意里。
晚安。她在心里对那个在冰冷雨夜里跑回家的少年,也对自己,无声地道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