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晨光透过薄纱窗帘，在房间的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
顾兰难得没有早起，慵懒地陷在柔软的被褥里，手里漫无目的地摆弄着手机。
很久没有享受过如此悠闲的早晨了。
空闲到几乎无聊的感觉，几乎快要被遗忘。
屏幕解锁，界面异常干净。除了系统自带的应用，只有寥寥几个图标：企鹅聊天，绿泡泡，还有那个色彩鲜艳、图标带着利刃与魔法元素的——王者农药。
指尖无意识点开相册。里面没什么带着生活气息的照片，大多是些截图——游戏胜利的结算界面，某个炫酷的英雄皮肤特写，或是战绩斐然的对局数据。是属于一个沉迷虚拟世界的少女的“高光时刻”。
原身看起来挺喜欢打游戏，是消遣的乐子，还是……也在逃避什么呢。
她又点开通讯软件。企鹅的私人好友列表短得可怜：置顶是“妈妈”、“爸爸”、“福叔”，往下滑，最近新增了一个孤零零的名字——顾竹。
点开与他的聊天框，历史记录只有孤零零的一条。
没回复。
往上翻看与其他人的记录，几乎都是别人发来大段文字或语音，但回复则精简到极致：“嗯”、“哦”、“行”、“知道了”，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群聊倒是不少：一个“高二（三）班家长群”，一个活跃，充斥着闲聊和表情包的“高二（三）班同学群”，还有一个图标花里胡哨的“峡谷冲分小分队”游戏群。
顾兰点进游戏群，不出所料，里面全是各种插科打诨、约战开黑、吐槽队友的消息刷屏，自己也是在里面潜水摸鱼，一条信息不发。
家长群更是宛如一潭死水。老师偶尔发个通知，下面立刻跟上一长串整齐划一的“收到”或“明白”，再无波澜。
手指滑动，回到简洁的桌面。那个名为“王者农药”的图标，像一块磁石，吸引着她的目光。
前世，在父母离世后那段最黑暗、最孤独的日子里，是这款游戏短暂地麻痹了他。
激烈的对抗，团队的协作，胜利瞬间的肾上腺素飙升，都成了逃避现实、填补内心空洞的廉价麻醉剂。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一把排位，周末更是昏天黑地地鏖战，不知疲倦。
那么……顾竹呢？
这个世界的“自己”，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像当年的他一样，蜷缩在那个简陋的房间里，对着小小的手机屏幕，在虚拟的峡谷中寻求片刻的慰藉和掌控感？
他会不会……也在线？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顾兰心中漾开一圈涟漪。
在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清的、近乎“鬼使神差”的冲动驱使下，她的指尖已经点在了那个熟悉的图标上。
游戏启动的动画闪过，激昂的背景音乐流淌出来。
企鹅账号自动登录，一个顶着可爱二次元头像、ID叫“兰兰超凶哒”的账号出现在主界面。
顾兰看着这ID，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她点开好友列表。好友寥寥无几。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指尖在搜索框悬停。
当初叫什么名来着？
输入：竹。
一个灰色的、系统默认头像的账号跳了出来，等级挺高，段位是王者，一看就是网瘾少年。
状态显示：离线。
不在线。
顾兰心中掠过一丝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释然的情绪。她正准备退出列表，那个灰色的头像却突然亮了。
头像边，弹出了几个选项：发送游戏邀请、查看资料、发送消息……
邀请组队。
这个选项明晃晃地摆在那里。
顾兰的手指顿住了。理智在提醒她这太唐突了。
昨晚才刚加好友，对方连消息都没回。两人在学校里，明面上也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普通同学。
一个周末大清早，给一个关系还很生疏的男同学发游戏邀请？这行为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而且……说实话，现在的自己，连里面角色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又怎么双排呢？
但心底深处，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在低语：
试试看？就当……是给顾竹一个信号？
一个不那么正式、不那么沉重的、属于这个年纪可能有的邀约？
犹豫只在瞬息之间。顾兰抿了抿唇，指尖终究还是带着点心血来潮，破釜沉舟的意味，点在了“邀请组队”上。
【系统提示】：你已向“竹”发送组队邀请。
邀请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顾兰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她盯着好友列表里那个亮着的的头像，等待着。几秒，十几秒……毫无反应。
叮咚！
一声清脆的游戏内提示音响起！
【系统提示】：“竹”拒绝了你的组队邀请。
拒绝？
顾兰看着那条简短冰冷的系统提示，愣住了。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好友列表里，“竹”那个刚刚亮起的彩色头像，如同被掐灭的烛火，瞬间又暗了下去，重新变回了离线的灰色。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从上线到拒绝邀请再到下线，可能连五秒钟都不到。
顾兰握着手机，表情有些怔忡。
拒绝……而且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避之唯恐不及，仿佛多在线一秒钟都会沾染上什么麻烦。
先是一股热意猛地冲上脸颊——不是害羞，是恼怒。她多久没被人这么干脆地拒绝过了？
职场上的推托至少会裹着客套的糖衣，而少年的冷漠像块下冰雹，砸得人措手不及。
心脏也跟着缩了一下，钝钝的疼，像被什么东西硌着。
一个念头随之蹦出：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眼眶在发烫，嘴角不自由主地撅起。
顾兰垂下眼冷静半天，胸口还是憋闷的，却慢慢沉淀出一点别的东西。
她怎么会忘了呢？
十六岁的顾竹，就是这样的。
孤僻，警惕，像只浑身是刺的小兽。别人多看两眼都会觉得被冒犯，更别说一起打游戏这种邀约。
他拒绝的不是她，是所有试图靠近的人，包括当年那个想拉他走出阴霾的班主任，包括偷偷塞给他情书的同学。
她忽然想起十七岁那个被烈日晒得发蔫的中午，食堂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窗口阿姨的吆喝声和周围聊天声混在一起，无比嘈杂。自己攥着饭卡排在队伍末尾，胃袋空得发紧，贴着后背轻轻抽搐。
本就不爱吃早饭，碰巧那天体育课在上午，运动后再加上少年的食量本就大，都快要饿昏了。
轮到自己时，刷卡机“嘀”地一声报错，红色的“余额不足”刺得心慌。
其实也只有自己心慌，周围该打闹的打闹，该聊天的聊天，无人关注。
身后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是同班那个总爱咧嘴笑的男生，举着饭卡凑过来，语气热络：“没钱？我帮你刷了吧。”
自己没接话，走出长队头别向一边，嘴上硬邦邦地扬着调子：
“算了，今天的菜看着就没胃口，我回去啃面包。谢了。”
其实书包里啥也没有，自己也并不想吃面包。只是那时的自尊像是掩耳盗铃，宁可装作无事离去也不肯让别人挑明。
只有他散发好心自我满足的份，却不允许别人帮助他，走进他的内心。
理解像棉花，慢慢裹住恼怒的尖刺。
顾兰甚至能猜到他此刻的心情：大概正石化在床上，耳根却红得厉害，心里说不定在骂“她怎么回事”，像只被触碰了逆鳞、炸毛缩成一团的野猫。
可理解归理解，那点不舒服还是赖在心底。
顾兰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还在隐隐发闷。
太敏感了，一点情绪波动都能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停息。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点残留的委屈。
“算了。”她对自己说，“反正……我以前也这样。”
和自己较什么气。
顾兰扯了扯嘴角，她知道那人在想什么。
顾竹在刻意保持距离，甚至是在逃避。
他不想，或者说不敢，与她有除了必要同学关系之外的任何接触。
自己这个游戏邀请，大概被他视为一种不合时宜甚至可能是带着某种“施舍”意味的打扰了吧？
顾兰摇了摇头。她退出了游戏，将手机随手扔在蓬松的被子上。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阳光暖洋洋地洒进来，却驱不散心头那点淡淡的、被拒绝的涩意和一丝了然的落寞。
也好。顾兰闭上眼。
她本就不该对这段“自己”与“自己”的诡异关系，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这样泾渭分明，互不打扰，或许对彼此都好。
她重新拿起手机，这次点开了企鹅聊天。找到顾竹那个同样漆黑一片的头像，点开对话框。昨晚那条可爱的表情包依旧躺在那里，无人回应，显得孤零零的可怜。
指尖在输入框悬停片刻，最终什么也没打。她退了出来，关掉了手机。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那个老旧的小房间里。顾竹背靠着墙壁坐在床上，手里死死攥着那部屏幕磨花的手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他指尖都在发麻。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不过是习惯性地想上线看看游戏，躲在网络世界里排解一下周末清晨的无聊和挥之不去的低落。
刚登录，还没来得及看清界面，一个无比刺眼的弹窗就跳了出来！
【“兰兰超凶哒”邀请你组队】！
兰兰超凶哒？！顾兰？！
那一瞬间，顾竹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全部冲上了头顶！
她竟然……邀请他打游戏？！就在昨晚之后？！在他看到那辆豪车落荒而逃之后？！
他本以为两人的关系就此为止了。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汹涌而来的慌乱和强烈的自卑感。
邀请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发颤！邀请他？为什么？是觉得他可怜？是大小姐一时兴起想逗逗他？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敢深想的原因？
现在回想来看，她的拒人千里，她的冷漠，都是有原因的，这只是不把周围平民子弟放在眼里的客观表现。
而对自己如此特殊，更显别所用心，让自己诚惶诚恐。
凭什么？
自己凭什么被一个家境显赫的大小姐如此关注？
凭父母过世前留下的人脉吗？怎么可能，那些因为利益攀附的蛆虫，早就一哄而散了，这么多年来，自己曾喊过叔，喊过姨的人，就从来没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过。
不行！绝对不行！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一种想要立刻划清界限避免任何可能加深自己难堪的冲动，他的手指像被电击般猛地戳在了“拒绝”按钮上！动作快得连他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拒绝成功的提示跳出。他像是完成了什么惊险的逃亡任务，立刻手忙脚乱地退出了游戏，甚至直接切断了网络！生怕慢一秒，对方会再发来什么消息，或者……
更可怕的是，直接弹一个语音过来质问。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虚脱一样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心脏还在狂跳不止，握着手机的掌心一片冰凉濡湿。
他看着漆黑的手机屏幕，映着自己失措的脸。邀请已经拒绝了，游戏也退出了，网络也断了。
可那如同惊雷般的邀请提示，却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更深的自我厌弃。
他烦躁地把脸埋进枕头里。
窗外的阳光，似乎也照不进这个晦暗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