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浮动着微尘，在斜射入室的光束中无声旋舞。
慷慨的阳光，将伫立在衣橱前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清晰，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顾兰站在敞开的衣橱前，指尖缓缓划过一排排悬挂整齐的衣物。色彩多半是粉、蓝、米白，质地精良剪裁得体，是符合这个年纪少女的日常裙装与休闲服。
然而，当目光扫过角落时，几件罩着防尘罩，缀着细闪和蕾丝的礼服裙突兀地闯入视野，色彩明艳，与周遭的素雅格格不入。
宴会礼服？
顾兰的视线在其中一件光滑的缎面裙摆上停顿了一下，并无太多讶异。
毕竟她也见过不少带着子女参加高档宴会的场景，礼服是必备的。
但想到自己未来可能会穿上这样的衣物，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感悄然滋生。
她收回目光，最终挑了一件黑色短袖棉质衬衫和一条浅蓝色修身牛仔裤。
利落清爽，摒弃了裙装的繁复与不便。
换上衣服，她走到镜子前打量自己。
镜中的少女身姿挺拔，简单的黑色上衣衬得裸露的脖颈肤色愈发冷白。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颈项。
青春洋溢，魅力十足，但……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斟酌半天，顾兰知道哪里有点不对了。
她对着镜子，将眼底那份习惯性的锐利与审视悄然压回深处，努力张开眼睛，让神情贴合“顾兰”这个身份应有的平静，甚至带上一点属于这个年纪的懵懵懂懂的呆萌。
再看一眼，嗯，对味了。
转身走下楼。福叔正在客厅一角仔细擦拭着花瓶，听到脚步声立刻转过身。
当他看到顾兰穿着便装，手里拿着手机时，刻板严肃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愕，随即被近乎小心翼翼的欣慰取代。
“小姐，您要出门？”福叔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确认。
“嗯。”顾兰点点头，语气自然，“有个同学过来，我们一起去书店买点学习资料。”
“同学？”福叔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是……昨天那位吗？”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仿佛在捕捉任何细微的情绪变化。
顾兰看了他一眼，没有否认：“嗯。班主任让他帮忙。”
“好，好！”福叔连声应着，脸上的线条似乎都柔和舒展了些许，“小姐是该多和朋友走动走动，散散心也好。我让司机送你们去？”他下意识地提出了最稳妥的方案。
“不用了，福叔。”顾兰立刻拒绝，语气干脆，“我们自己去就行。书店不远。”
福叔显然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再坚持：“那好。小姐路上注意安全，天气热，别中暑了。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顾兰应了一声，走向玄关。
目光扫过鞋柜里琳琅满目的鞋子，除了小皮鞋、运动鞋外，甚至还有几双被精心放置在独立隔间的镶钻高跟。她最终弯腰，拿出了一双看起来最舒适实用的黑色运动鞋换上。
推开沉重的实木大门，一股带着热浪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
虽然已是夏末秋初，将近中午的气温依然灼人，白晃晃地炙烤着庭院里修剪完美的草坪和光洁的石板路，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气息和隐约的蝉鸣。
顾兰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刺目的光线，走到门廊侧面一处大树投下的浓密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的大理石廊柱，她轻轻舒了口气。
福叔的反应透着一种出乎意料的欣喜。
原主是个不爱出门、甚至有些封闭的死宅吗？是性格使然，还是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精神创伤？
她又想起转学那档事。
纷杂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别墅外的路口。
顾竹来了。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灰色旧T恤，一条同样陈旧的深色运动裤。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紧贴在光洁的额角。
他站在外面，隔着雕花的铁栏，目光茫然地投向这栋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气派的别墅。
然后，他的视线捕捉到了门廊阴影下那个倚着廊柱的身影。
顾兰也看到了他。
隔着庭院，隔着灼热的空气，两人的目光短暂相接。
顾竹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他似乎完全没预料到顾兰会在门口等他。
刺目的阳光让他看不清阴影里她的表情，但那个倚柱静候的姿态，与他脑海中预设的、大小姐端坐冷气房等待佣人通传的画面截然不同。
一丝细微的讶异，悄然掠过心头。
顾竹迟疑着走近，仿佛踏入的不是庭院，而是另一个世界的结界。
他目不斜视，尽量让步伐显得自然，朝着门廊下的顾兰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石板上，无声放大着他与这个环境的格格不入。
“来了？”顾兰直起身，语气平淡。
“嗯。”顾竹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干涩。目光飞快地扫过顾兰清爽利落的黑色上衣和牛仔裤，又迅速垂下，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走吧。”顾兰没有多余的话，率先走下台阶，步入刺眼的阳光里。
“等等，”顾竹想起此行的目的，声音有些紧绷，“你知道你缺什么书吗？”
“我拍在手机上了，过去再看吧。怎么？你想进我家逛逛吗？也不是不行。”顾兰的回答轻描淡写，然后往外迈开脚步。
顾竹没有接话，默默跟上，落后她半步的距离，像一道影子。
走出别墅区，来到车流不息的马路边。顾竹停下脚步，指了指不远处的地铁站入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公事公办的味道：
“坐地铁吧。书店那边有站，挺方便的，和打车差不了多久。”
顾兰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对：“行。”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地铁站。外面是灼人的热浪，站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强劲的冷气如同无形的冰墙，瞬间裹挟住刚从烈日下进来的两人。
温差大得让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顾竹似乎习以为常，只是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脖子。
顾兰却感觉那股寒气如同细针，顺着裸露的手臂肌肤直往里钻，激得她瞬间打了个寒颤，一股冷意直透肺腑。
更糟糕的是，小腹深处那股昨天就隐隐存在的坠胀感，在冷气的刺激下似乎骤然变得清晰一些。
她下意识蹙紧了眉头，环抱住手臂。
自己……比想象的还要敏感脆弱。
地铁里人不少。两人站在拥挤的车厢里，沉默无言。顾兰能清晰地感觉到顾竹刻意拉开的距离，以及他身上那股属于旧棉布和阳光晒过的、淡淡的、属于“自己”过去的气息，混杂在车厢各种复杂的气味里。
几站过后，他们走出地铁。
再次暴露在室外滚烫的空气中，冷热又一次剧烈交替。顾兰感觉脑袋有些发沉，太阳穴隐隐作胀，像是被无形的手按压着。
小腹的坠痛感在冷热夹击下如同藤蔓，缠绕得更紧，让她步履维艰。
书店离地铁站有一段距离。太阳逐渐毒辣，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顾竹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带路，步伐很快，似乎想尽快结束这趟煎熬的同行。
顾兰此时也没了心情思考，只是一昧的走路。起初尚能勉强跟上他的速度，但渐渐地，那冷热交替后的强烈不适感开始凶猛反扑。
头晕目眩的感觉越来越重，像有人在她脑子里敲着闷鼓，眼前的景物开始微微晃动、发虚，脚步也变得虚浮无力，如同踩在棉花上。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滚烫的地面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感。
她咬了下唇，试图集中精神，强撑着加快脚步跟上前面那个沉默而疏离的背影。
虽说不丢人，男女性之间体力本就存在差异。但在曾经的自己面前，顾兰不大愿意请求他慢些。
那样显得自己仿佛落了下风，越活越回去了般。
就在一个路口，等待红绿灯时，顾竹停下脚步，想回头似乎想确认她是否跟上。
顾兰脚步一滞，猛地一个踉跄！
一阵强烈的眩晕如同海啸般袭来，视野瞬间模糊发黑，天旋地转，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呃……”
一声短促而虚弱的低呼逸出唇瓣。
预想中坚硬冰冷的地面撞击并未到来。
而是猝不及防地，她的前额，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顾竹骤然转过来的、并不算宽阔却足够坚实的肩口上！
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T恤面料传递过来，带着少年特有的的气息和微微的汗意。那触感如此真实，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的冲击力。
顾竹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电流击中！大脑一片空白。
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伸出双手，紧紧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肩膀和手臂，用尽力气阻止了她彻底滑倒的趋势。那瞬间传递过来的虚弱感，让他心头一沉。
“喂！你……”顾竹的声音带着惊愕和前所未有的慌乱，尾音都变了调。
他低下头，撞进顾兰抬起的眼眸里。
那张总是平静，甚至带着点疏离冷漠的脸上，此刻布满了不正常的潮红。额发被汗水彻底濡湿，一缕缕贴在额角，眼神涣散失焦，带着痛苦和不堪一击的虚弱。
她紧咬着下唇，唇色发白，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巨大的不适，身体在他臂弯里微微发颤，传递过来的重量清晰得让他心惊。
这么瘦？！
这和他认知里那个坐着豪车、住在云栖苑、高冷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截然不同！
她也会这样狼狈？这样……需要依靠？
一股极其陌生、又极其强烈的情绪猛地攫住了顾竹的心脏，瞬间冲垮了之前所有的窘迫、疏离和刻意筑起的心防。
不是被冒犯的恼怒。
而是纯粹的担心。
一种因亲眼目睹对方脆弱一面而瞬间涌起的担忧和保护欲。
这个认知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和无所适从。
“你……你怎么了？”顾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低，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颤抖。
扶着她的手臂僵硬得像铁块，肌肉紧绷，丝毫不敢放松，仿佛捧着易碎的琉璃。
顾兰靠在他臂弯里，急促地喘息了好几下，胸口剧烈起伏。那灭顶的眩晕感稍稍退潮，视野里模糊的黑影也消散了一些，但眼前依旧阵阵发黑。
她艰难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但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失去了血色，整个人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脆弱感。
“没……没事……”她声音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可能……有点中暑……昨天淋了点雨……还有……”
那个私密又羞耻的原因她没好意思吐出来，咽回了肚里。
顾兰一边说着，一边用尽残存的力气试图挺直腰背，想要摆脱这依靠在他身上的、让她感到无比陌生且抗拒的脆弱姿态。
这姿态与她灵魂深处的骄傲格格不入。
然而，顾竹扶着她的手臂，却没有如她所愿地立刻松开。
他低头看着她苍白脸上强撑出的倔强，看着她额角不断沁出的细密冷汗，看着她因忍耐不适而微微颤抖的嘴唇……
刚才她猝然撞入自己怀中时那瞬间的沉重冲击和此刻她毫不设防的脆弱，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心底猛烈地碰撞交织。
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形象，在这一刻，被这意外的撞击狠狠砸开一道无法忽视的裂缝。裂缝之下显露出的，是一个同样会疲惫、会痛苦、会虚弱不堪需要照顾的少女。
这让顾竹突然想起了自己高烧的场景，头晕头痛，连动都不想动。
她此刻，想必也很需要被照料吧。
一种奇异的、带着点笨拙却无比真实的责任感，混合着少年人初次被他人如此全然依赖时的心悸与无措，悄然滋生、蔓延，彻底压倒了之前所有的窘迫、疏离和刻意保持的距离。
“你这样……行不行？”顾竹的声音依旧带着点生硬，却不再是刻板的腔调，反而透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和犹豫。
他目光焦急地扫过四周，像是在寻找救命稻草，“别硬撑。先找个地方坐下歇会儿？前面拐角就有家店，有空调。”
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色彩鲜艳的炸串招牌，语气带着商量的意味，但眼神里是明确的担忧。
顾兰抬眸，虚弱地看向他。
顾竹的眼神没有闪躲。那双曾经写满抗拒和故作冷漠的眼底，此刻被一种带着执拗的担忧所取代。
那担忧如此陌生，却又如此清晰地映在他的瞳孔里。
望着这双映着自己狼狈倒影的眼眸，感受着臂弯里的支撑，顾兰心底，突然激起一阵计划之外的波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