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敛去了正午最灼人的锋芒，空气像一层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喘不过来。塑胶跑道在日光下泛着油亮的光，蒸腾起尘土与橡胶混合的特殊气味。
操场空地上，班级队伍松松垮垮地排列着，如同一串被晒蔫的葡萄。
体育老师叉着腰站在队前，嗓门洪亮得像自带扩音器：“后面的！蜗牛爬呢？快点跑过来！磨磨蹭蹭的像什么话！”
远处几个还在打闹的身影闻言，方才加速冲过来。
顾兰安静地站在队伍末尾。周围女生三三两两凑成小圈，讨论着新出的韩剧，比划着偶像舞台的手势，或是吐槽着某位老师或是食堂的饭菜。
激烈的讨论里偶尔蹦出几个略有印象的名字，可惜那些时下最火的明星和剧集，对她来说像隔着一层雾，实在记不清有些啥。
人终究是群居动物。一直游离在班级之外，也不是事。要是被贴个“孤僻”“原始人”之类的标签在背后蛐蛐……
“还是回家查一查现在流行什么吧。”她暗自想着，“总能找到点共同话题，交个朋友什么的。”
“人齐了！”
体育老师的吼声猛地切断了她的思绪。
“自由活动前先热身！绕跑道慢跑两圈！都动起来！谁偷懒我罚他加跑三圈！”
闻声，旁边有两三个女生捂着肚子，脸色微白地自觉出列。顾兰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她们的身影，指尖也无意识地按了按自己平坦的小腹。
好像……没什么感觉了？
她努力回忆着那些零碎的生理知识。一般都说要几天来着？查的好像是三到七天。
已经过去四天了。之前那种隐隐的酸胀感，今天早上起来就几乎消失不见。
嗯，应该能跑。
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一些，她随着大队伍踏上深红色的跑道。
好久都没全力跑步了。
第一步落下，陌生的震荡感就猛地从胸口传来。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重量感的晃动，仿佛胸前挂着两个不受控制的水袋，随着步伐的节奏笨拙地上下弹跳、左右牵扯。
这……这感觉也太奇怪了！
她几乎是本能地含胸收肩，双臂下意识地往内夹紧，用肩膀和手臂的力量死死压住那恼人的晃动。上半身瞬间僵硬得像块木板，呼吸也变得短促不畅，每一步落地都显得沉重别扭，活像只被捆住翅膀挣扎的天鹅。
不行，太难受了，而且看起来也怪极了。
顾兰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份强烈的窘迫。
“放松，放松……”
她在心里默念，强迫自己一点点松开紧绷的上半身，试着去习惯这种新的重心和律动。
她将注意力从胸前的晃动强行拽到呼吸的节奏上，微微挺直一点背脊，让手臂自然摆动。动作依然生涩，但至少不再像个提线木偶。
半圈过后，那份挥之不去的异样感才退却，或是说有些习惯。
然而体能上的短板却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没跑多远，小腿就像灌了铅，肺腑里像塞了团燃烧的棉絮，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感。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的碎发黏在皮肤上，脖颈间蜿蜒的汗珠坠在锁骨窝里，凉丝丝地痒，偏又腾不出手去擦。
不愧是喜欢打游戏的死宅的体质。
她抬眼向前方，挤成一团的男生群体和自己这边已经拉开好远，自己只有瞠乎其后的份。
而男生队伍里，混在其中的张浩眼珠一转，见与女生隔开距离，便嬉皮笑脸地放慢脚步蹭到顾竹身边，手往他屁股后面一拍：“嘿，竹哥！”
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却带着猥琐的颤音：“快老实交代，冰山女神啥时候被你拿下的？动作够快啊，人家才来几天就……”
挤眉弄眼的模样，活像只偷吃到鸡的狐狸。
少年人的心事最藏不住。顾竹的脸“腾”地红透了，他猛地侧头，眼神里羞恼和慌乱搅成一团：“你在瞎说什么！谁跟她搞那些有的没的！”
清亮的少年音里裹着窘迫，引得旁边几个男生即使不明所以也低低笑起来。
“哦——？”张浩拖长了调子，尾音拐了个暧昧的弯，“骗谁呢？就你那点心思……真没事你早把我踹飞了，还能让我在这儿叨叨？”
“滚滚滚！”顾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跺脚，仿佛要用行动证明清白，梗着脖子，一头撞进更前面的人群里，羞愤逃窜的背影活像只被追急了的小兽。
两圈终于熬完，代表自由活动的哨音划破闷热的空气。
顾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汗湿的T恤紧贴在后背上，冰凉又粘腻。
肺还在火辣辣地抗议，腿肚子微微发颤。
坚持跑完全程，对自己还是太勉强了。
这可不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自己可不想第二世因为身娇体弱而英年早逝。
感受着小腿肌肉传来的酸软，顾兰默默做出决定：
每天放学后，必须留下来跑两圈。
念头刚落，一个抱着羽毛球拍的身影就蹦跳着跑过来，高马尾在空中划出活泼的弧线。
“嘿，新同学！顾兰是吧？我叫李晴空！”女生额角的碎发被汗水贴住，杏仁眼亮晶晶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别傻站着啦，看你一个人怪无聊的。我们一起来打会儿羽毛球？”
李晴空。顾兰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是个出了名的开朗热情，人如其名，心情永远是晴天的女孩。
看着对方眼里真诚的热意，又瞥了眼绿茵场上那个已经忘乎所以、肆意追逐着足球的少年身影。
其实她现在只想找个阴凉地坐下歇会儿。但融入的机会就在眼前。
而且，李晴空亮晶晶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那拒绝的话也只能在舌尖打转了。
顾兰点了点头，接过球拍。
球拍掂在手里，那份曾作为大学羽毛球健将的底气悄悄冒头。
虽然多年未碰，但对付中学生总没问题吧？
要不自己待会放点水？
然而，想象与现实之间，终究还是有点区别。
站在羽毛球场上，双膝微曲，顾兰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力不从心”。
反应速度的下降可以靠经验抵消，但弹簧似的步伐和手腕瞬间的爆发力——对这具长期缺乏锻炼、协调性堪忧的少女身体来说，简直是另一个维度的挑战。
李晴一个轻巧的高远球发来，白色羽毛球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落点清晰，在右后方场。
顾兰的大脑发出后退的指令，身体却像生了锈的齿轮。她狼狈地向后跨步，重心不稳地挥拍，“唰”一声，球拍擦着羽毛球的边缘掠过，挥了个空。
球轻飘飘落在脚边。
“哎呀，可惜！没事没事！再来！”李晴立刻笑着摆手，语气里全是鼓励。
“居然被看扁了。”顾兰抿了抿唇，握紧了球拍。
第二次，她咬紧牙关凝神应对。球来了！这次总算让球拍中心碰到了球。可手腕软绵绵的，发力时机错得离谱，“噗”一声闷响，球像被抽了骨头，软绵绵地飞了不到两米，一头栽在地上。
“噗嗤…”旁边观战的女生没忍住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顾兰的脸颊腾起热意。
第三次，她赌上了全部注意力，总算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把球挡了回去。还没来得及庆幸，就因为步伐调整太慢，重心一歪差点绊倒。
更糟的是，李晴紧接着一个刁钻的低挑球打来！
不能输！
顾兰心里一急，猛地跨步俯身去救。
“砰！”
金属球拍的柄端，不偏不倚，狠狠撞在右腿膝盖骨上！
“嘶——！”钻心的剧痛瞬间炸开！顾兰疼得眼前发黑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像虾米似的猛地弯下腰，死死捂住膝盖。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在睫毛上打着颤。
“哎呀我的天！顾兰你没事吧？”李晴和旁边女生吓得脸色发白，扔下拍子就冲过来蹲下，手忙脚乱地想扶她。
顾兰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摇头。膝盖骨像是被重锤敲过，钝痛混着尖锐的麻意。
她缓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直起身，额角的冷汗直往下淌。
她吸着气，声音都变了调：“没…没事，就是磕了下。我确实不怎么会运动。”
就在顾兰痛得抽气时，足球场那边又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哄笑和叫好声。她下意识抬眼望去。
那里，顾竹正带球狂奔。方才被起哄的羞愤似乎全化作了脚下的力量，他变向躲开对手的拦截，不顾一切地加速冲向球门，宽大的校服短袖被风掀起，露出半截精瘦的腰身。
阳光砸在他汗湿的后颈上，亮得刺眼。他微微低着头，肩膀用力前倾，两条长腿迈得又急又开，带着一种艺高人胆大般的莽撞，整个人像支刚离弦的箭，在喧嚣的绿茵场上追逐着那个能暂时忘却烦恼的黑白足球——横冲直撞，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勇气。
她收回视线，忽然感觉腿上也不是很疼，嘴角勾起一丝幅度，轻轻笑起来。
至少，在操场上笨拙摔倒和肆意奔跑，都是被允许的青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