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铃声像一道闸门轰然落下，将白日的喧闹、操场的汗水、还有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哄笑，统统隔绝在外。
在值班老师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教室陷入一种低沉的安静。刚开始几分钟的晚自习，没人讲悄悄话，都在奋笔疾书攻坚克难，只留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顾竹埋着头，视线钉在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他早就在白天上课时就把作业写完，现在是往后自学的阶段。
在他面前是一道复杂到恶心的复合电场分析题，电荷受力方向想得让人头昏脑涨。他用笔尾有一下没一下戳着脸颊，试图把灵感找到。
旁边的顾兰坐得笔直，微微低着头，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角，神情专注。
她也在写物理。
顾兰的笔尖悬在草稿纸上，迟迟落不下去。
她盯着那道关于上午才学过的知识点的题目——“电荷……电场……电场强度……”——基础知识和计算公式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像一堆纠缠的线头，却始终理不清思路。
一股烦躁悄然滋生。明明记得自己高中时物理不算差，这类基础题根本不在话下。
怎么现在……思路像是被浆糊糊住了？
挫败感细细密密地啃噬着她。堂堂职场精英，在谈判桌上运筹帷幄，纵横捭阖……
竟被一道高中物理题卡住！？
而且，这还是曾经学过、做过、会过的题目！
这感觉比什么都让人憋闷。
她用笔尖在题目中的“最小”几个字下面用力画出一道下横线。
肯定是因为太久没做手生了，才不是写不来呢。
顾竹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她的练习册，下意识地顺便瞟了一眼她正在做的题目。
嗯？这就不会了？
顾竹心里嗤笑一声，这道题他上课时没用两分钟就解决了。思路其实很清晰，只要别顺着题干的意思想，答案就呼之欲出。
他看着她笔尖在草稿纸上缓慢地移动，机械地写上几行今天讲的基本公式，顿一顿，又划掉，显然钻进了牛角尖。
纤细的眉毛微微蹙起，眼睛瞪的浑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透出清澈的愚蠢。
真笨，连题目陷阱都看不出。
一个带着点优越感和幸灾乐祸的念头，像个小泡泡，不受控制地从顾竹心底冒了出来。
白天被强塞泡芙、被起哄的憋屈，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宣泄口。看她卡在这种简单题上抓耳挠腮，莫名地让他心里舒坦了一点。
叫你塞我泡芙！叫你害我被笑话！脑子转快点啊大小姐！
就在他暗爽，嘴角控制不住勾起恶劣弧度的时候——
一只微凉的手肘，轻轻地、带着点迟疑地，碰了碰他的手臂。
顾竹身体猛地一跳，像被电了一下，笔差点脱手。他绷着脸，故作镇定地转过头，撞进顾兰那双清亮的眼眸里。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练习册往他这边推了推，指尖点在那道让他腹诽了半天的题上。
“给我讲。”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理所当然的感觉，“做不来了。”
近乎通知的口吻瞬间激发了顾竹的逆反心理。
凭什么啊？！害他丢那么大脸，现在还能若无其事地找他讲题？把他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免费家教吗？
还是觉得咱俩之间很熟？明明也就几天的同学关系！
“不会！”顾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头一甩，傲娇地把脑袋别到另一边。
同时故意把笔尖戳在纸上，发出“呲呲”的噪音，仿佛在用行动宣告：别烦我！
一股强烈的、幼稚的报复快感涌上心头。
顾兰的拳头在桌下无意识地捏紧了。
不会？
顾竹那表情和语气，那恨不得把头甩飞的动作，哪里是不会？
分明是不想会！
顾兰怀疑他把头撇到一边的真实原因是偷笑不想被看见。
一股小火苗“噌”地从心底窜上来。
白天塞泡芙是她一时兴起，是有点过了，但这家伙至于这么睚眦必报？问个题而已！他刚才明明都做到后面去了！
她目光落在顾竹紧绷的侧脸线条上，看着他故作认真却掩饰不住喜悦的动作。
装！再给我装！
她几乎能想象他此刻心里正得意洋洋地想着“总算扳回一城”。
“真想……”看着对方的后脑勺，一个带着点暴力的念头猛地蹦出来，又被自己硬生生掐断。
真是被这家伙气糊涂了。
顾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这股突如其来的冲动。
行，你厉害。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低下头，重新看向那道题，仿佛要用目光把它烧穿。
“我就不信了，一道题而已……之前做得来，没理由现在不会了。”嘴里小声嘟囔。
听到声响，顾竹用余光偷偷瞥了她一眼。只见顾兰鼓了鼓脸颊，像是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较劲似的把视线死死锁在题目上。
就在这一瞥间，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画面：炸串店里她苍白虚弱的脸，靠在自己肩头时那声隐忍的轻喘，还有自己当时那不受控制涌上来的担忧和笨拙的照顾……以及，最后他收下的那笔照顾费。
一种混合着强烈心虚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浇灭了他刚才那点可怜的得意。
他在干什么？在对着一个……呃，一个身体不舒服时自己照顾过、还给了自己补偿的女生……耍脾气？摆脸色？
还故意说不会骗她。
这算什么！忘恩负义？小人行径？
而且，中午自己吃了对方的甜点，那浓郁的奶香味和醇厚的口感，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价值不菲的高档货。
即使自己一开始没想吃，还意外被别人看见起哄，但吃了就是吃了。
终究吃人的嘴短。
顾竹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比白天被起哄时还要烫。刚才那点幼稚的报复心，此刻被巨大的道德负债感碾压得粉碎。
他又偷偷用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顾兰。
她似乎被自己刚才那生硬的“不会”噎住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看题，指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扒拉着。
好像带上了一点……被拒绝后的委屈，或者，是失望？
不行！太丢人了！太不是东西了！
顾竹内心天人交战，挣扎得快要窒息。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动作僵硬地再次扭过头，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还带着点不好意思和结巴：
“……呃，那个……其实……”他顿了顿，像是在吞咽一块坚硬的石头，“好像……也不是完全不会。”
他飞快地补充，声音更低，语速更快，像是怕自己反悔，“就……题有点绕，给我看看。”
他几乎是抢一般地把的练习册夺过来，动作粗鲁吓顾兰一跳。他盯着那道题，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脸颊的热度丝毫未退。
顾竹根本不敢看顾兰此刻是什么表情。是惊讶？是疑惑？还是……
在看自己笑话？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道题，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脑子里一片混乱，反复回荡着一个念头：赶紧讲完！讲完就写自己的卷子再也不乱看。
而在练习册被抢走的瞬间，顾兰着实愣了一下。
她看着顾竹那副突然如临大敌、结结巴巴改口的模样，再对比之前那斩钉截铁的“不会”。
……
噗。
一股想笑的冲动猛地顶上来，差点冲破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这家伙……变脸比翻书还快！
她瞬间就明白了。
诶，可怜的自尊心和良心，怕不是自己想题目的几秒钟，他脑海里浮现了八百个念头吧。
现在大概是……良心占据上风？看在自己确实不会的份上，或者，是中午那个泡芙的情分？
哼，要你讲就不会，不要你讲又硬来。
臭小鬼，别扭精。
刚才那股想捶人的火气，神奇地被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嘴角有要扬起的趋势，赶紧抿紧了唇线。
顾兰没说话，微微侧过身，把脑袋贴近，做出倾听的姿态，目光落在被顾竹抓过去的练习册上，等着他开口。
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悄然掠过一丝了然和几乎藏不住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