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响起,长达十多小时的校园时光结束。窗外,夜色正浓。
顾兰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桌面,动作带着一种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的从容。
四周是奔向自由的洪流,她则是岸边静立的礁石。
内心一片澄澈,甚至渗入一丝久违的松弛。
人果真是一种适应力极强的生物。
从钢筋森林的中央商务区格子间,骤然跌回弥漫着少年人气味的高中教室,短短几天,自己已然接受生活节奏的改变。
还隐隐有些喜欢。
规律、简单,没有突如其来的事务处理,无需时刻绷紧神经计算利益得失,开口前也不必打好腹稿预演几遍确保滴水不漏。
真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指尖划过微凉的桌面。
恍惚间,仿佛又触到冰冷光滑的会议桌——
谈判场上,每个字都需精确衡量背后的利益与陷阱。
每一次站队与抉择,都关乎身家成败,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一步错便会步步错,要么功成名就,要么泯然于众人。
相较之下,高中的学业压力……
与动辄粉身碎骨的环境比,眼前的课业,确实如同绵绵细雨里的轻风,压得小草伏地,却只引得大树的枝叶沙沙作响,不过是些微的扰动。
说到底,学校也只不过是筛选的工具。
而与重生一同到来的,也有新的挑战。
数学、物理、化学……但凡涉及公式与计算的学科,对目前的她而言都如同水中望月。
那些本该熟悉的符号定理,在记忆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纠缠的线头。甚至需要寻求同桌的帮助,才能勉勉强强写下步骤。
讽刺的是,高中时视作拦路虎的语文,如今却成了信手拈来的领域。
阅读理解中潜藏的逻辑与弦外之音,几乎一目了然;作文更是流畅自如,毕竟前世堆积如山的报告和方案早已刻入本能,看到题目,都不用读要求,就能想出大段貌合神离、辞藻华丽的废话。
有些本质上的东西,一旦形成,便难以剥离。
她无声地轻吁了口气,然后利落地合上练习册眼不见为净地塞进了书包。
学业上的问题可以慢慢来,眼下更让她心思微动的是身旁那个空位的主人。
顾竹早已收拾好东西,铃声一响就如往常般头也不回地汇入了放学的人流。
人确实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
与记忆中模糊的青春剪影不同,眼前的顾竹,像一只竖起尖刺又渴望靠近的小兽。
他的别扭清晰可见:一个飞快瞥来又迅速躲开的眼神,一句欲言又止后硬邦邦的回应,或是指尖无意识抠着书本边角的动作。
那份少年人的鲜活是真实的,却总裹着层笨拙又倔强的外壳——一种自己早已遗忘的、独属于青春的生涩。
顾兰比谁都清楚,这层敏感的硬壳下包裹着多么柔软的内里,也比谁都明白,这样的姿态在未来的风霜里将经历怎样的打磨。
看着他,竟像是捧着一件失而复得、布满细小裂痕的瓷器。珍视与担忧,交织在一起。
该怎么拉近关系,又不让他仓促逃走呢?
顾兰站起身,将椅子轻轻推回桌下。教室已空了大半,除了住校生仍在自习,只剩下几个值日的慢吞吞地打扫着。
她拎起书包,目光再次掠过那个空位。
也许,像他这样的小鬼,需要的不是刻意的靠近或引导,而是一个安全、没有压力的空间?一个让他能慢慢放下警惕,自己探出头来的环境?
她想起他递笔记时的迟疑,塞草稿纸时的别扭,雨中撑伞的笨拙……
急不得。顾兰对自己说。毕竟,她面对的不仅是顾竹,更是曾经同样敏感用冷漠伪装的自己。
未来还长,仍有无限可能。
既然命运将她送回这里,送回这个“自己”的身边,那她或许可以尝试着耐心地、一点点地,去敲开他紧闭的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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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雯推开寝室的门,暖黄的灯光流淌出来,却暖不了空气里凝结的冷清。
空着的床铺像块突兀的补丁,扎眼地嵌在熟悉的景象里。
开学第一天,顾兰没来。
床是学校统一铺好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一丝不苟。她书桌上的资料按高矮顺序排着队,落了一层薄灰。
那只缺了角印着褪色猫咪图案的马克杯,依旧稳稳地放在老地方——那是自己很久以前随手送的,杯沿的豁口清晰可见。这么破了,她也不换一个。
一切都维持着主人随时会回来的样子,唯独人不见了踪影。
周雯把沉重的书包随手往地上一扔,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志,一屁股坐到了顾兰的硬木椅子上。
冰凉的感觉透过裤子传来,竟莫名地比自己那张铺着厚软垫的椅子更舒服,更……让人安心?
这念头让她自己都怔住了。
真够奇怪的。
以前,她总嫌顾兰冷着脸不爱说话;嫌顾兰晚上翻书页时的“哗啦”声,打扰到自己刷手机;嫌顾兰连上厕所都悄无声息,像个飘忽的幽灵……
可如今,这四四方方的小空间彻底归了自己,却空旷得像个巨大的回声室。窗外偶尔飘来的嬉笑声,或是自己无意识挪动椅子的吱呀声,都被无限放大,搅得人心头空落落、慌慌的。
周雯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面,最终落在了那个半开的抽屉上。她记得很清楚,抽屉深处放着几包布洛芬缓释胶囊。上次顾兰生理期,疼得蜷在床上,额头全是冷汗,嘴唇发白,就是靠这小小的胶囊才勉强熬过那几天。
周雯下意识地回想了下日期——好像,差不多就是这几天了。
难道是又疼得厉害,所以请假了?
还是……
一个更尖锐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刺进脑海。
转学?
这个想法像根冰冷的针,瞬间扎得她心口一缩,呼吸都窒了一瞬。
周雯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窗边,“哐当”一声用力推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向下张望。楼下蜿蜒的小路上,穿着五颜六色便服的学生三三两两,抱着书或拖着行李箱,嬉笑打闹的声音被风卷着送上来,充满新学期的喧嚣。
然而,那无数张鲜活的面孔里,唯独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周雯的手攥紧了窗沿,冰凉的瓷片棱角硌着掌心,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她是认真的?
这个迟来的认知像一块沉重的冰坨,顺着她的脊椎骨“唰”地滑下去,瞬间冻得她四肢僵硬指尖发麻。
难道自己真的太过分了?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那些被她当成“闺蜜间互损”的刻薄话——“你太闷了”、“跟你住真没劲”、“也就我才乐意跟你走一块”——一句句冰冷地排列在聊天记录里。
此刻回味,字里行间全是赤裸裸的恶意和轻率。
而顾兰的回复呢?
要么发个可怜兮兮求原谅的表情包,要么只回个省略号或句点。
她好像……从未真正反驳过自己,也没生气过。
最清晰的,是最后那场争执。
那是放假前最后待在学校的几天,在教室,她嘲笑顾兰总穿着学校发的校服,明明能在这里上学的大家家境都不差,却偏要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甚至还笑着说顾兰是“假清高”。
那天晚上,顾兰自己一个人去吃了晚饭,直到晚自习结束也没再跟她说一句话。
回到寝室,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自己也倔着不开口道歉。
后面忍不住了,发出一条探口风,却又习惯性带着嘲讽的消息:“怎么,真生气了?开不起玩笑啊?”后面跟着一个夸张的撇嘴表情。
顾兰的回复隔了很久。只有短短一行字,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嗯。再见。”
然后,红色的感叹号就跳了出来。她把自己彻底拉黑了。
周雯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到顾兰的床边。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叠得棱角分明的被褥。布料是柔软的棉质,带着一种淡淡的、被阳光晒透的干净味道,那是顾兰身上特有的气息。
这熟悉的气息此刻却让她心里猛地一揪,一股巨大的恐慌毫无征兆地捉住了她。她突然害怕起来,怕这床铺就这么一直空下去,怕那句气头上的“谁离不开谁”,一语成真,成了她们之间再也无法逾越的冰河。
“咚咚咚——”
走廊里突然传来宿管阿姨查寝的、不紧不慢却极具穿透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周雯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出胸腔。她几乎是跌撞着坐回自己的床上,动作慌乱。
灯光依旧暖黄,却只将那空着的床铺映照得更加刺目。它投下一片沉默的阴影压在房间中央,像一个无声的问号,吞噬着光线和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她到底……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