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研究区,又是怎么穿过那些熟悉的廊道花园,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走着。
眼前掠过的景色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影,耳边只有导师的话语和母亲临终前苍白的面容在反复交织、轰鸣。
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唯一能承载这份滔天巨浪般情绪的地方,一个唯一能让他卸下所有防备的人。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即将沉入地平线,将时尘花园染上凄艳的橙红时,维尔终于在那片熟悉的银蓝色花丛旁,看到了那个纤细而温暖的身影。
艾娜正蹲在地上,指尖拂过一朵时尘花的花瓣,似乎在感受着那细微的时空律动,听到踉跄的脚步声,她疑惑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维尔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
他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平日里温润的褐色眼眸此刻布满血丝,眼眶通红,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苦、迷茫和近乎崩溃的脆弱,那份脆弱如此陌生,如此汹涌,瞬间击中了艾娜的心脏,她猛地站起身。
“维尔?!”
维尔没有回答,他像迷失在暴风雪中终于看到篝火的旅人,几步冲到艾娜面前,在她惊愕的目光中,猛地张开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那拥抱的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与依恋,艾娜猝不及防,被他撞得踉跄一步,随即感受到他身体的剧烈颤抖,和他埋在自己颈窝处压抑的、破碎的喘息。
“艾娜……”
维尔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咽,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她颈侧的衣料。他像个委屈至极的孩子,终于在最信任的人面前,彻底崩溃。
艾娜的心瞬间揪紧了。
她甚至没有去问发生了什么,所有的感知都在告诉她,维尔此刻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她毫不犹豫地回抱住他,手臂环过他的背脊,踮起脚尖,努力地、温柔地环抱住他高大的身躯,将自己小小的身体化作最温暖的港湾。
她的小手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和剧烈起伏的背脊,像安抚一只受伤的猛兽。
“我在……维尔,我在……”她的声音低柔而坚定,如同最安神的咒语,“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告诉我……”
在艾娜温柔而有力的怀抱里,在她一声声低柔的安抚下,维尔颤抖的身体才渐渐找回一丝力气,他紧紧抱着艾娜,仿佛她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锚点。
他断断续续地、带着浓重的哽咽,将精灵导师的话,将他父亲凯兰那光芒万丈又冰冷无情的过往,将他心中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恨、委屈和对母亲的心疼,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他那么强大……却为了那该死的命运……抛弃了妈妈……抛弃了我……我们算什么?他实验里的棋子吗?那本笔记……那枚徽章……是他留下的实验道具吗!”
维尔的声音充满了悲愤和绝望的控诉。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泪,沉重地砸在艾娜心上,她安静地听着,环抱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给予他无声的支撑,眼眸深处,愤怒的火焰在燃烧——为她珍视之人所遭受的不公与背叛!
艾娜安静地听着,抱着他的手臂始终坚定而温柔。当维尔说完最后一个字,陷入更深的痛苦沉默时,艾娜的眼凝视着他近在咫尺、布满泪痕的侧脸。她的眼神清澈而锐利,她双手捧起维尔泪痕交错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
“维尔,”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我认为,力量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守护内心珍视的一切——亲人、爱人、家园、信念!守护,才是力量最崇高、最本真的形态!”
“而了追求力量而抛弃挚爱,将亲人视为棋子、实验品……那是本末倒置,是最大的迷失!是彻底的背叛!你的父亲凯兰是迷失在力量深渊中的最可悲的奴役!”
艾娜毫不避讳地直呼其名,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他不是命运的探索者,他只是命运的奴隶!力量的囚徒!他背叛了力量守护的初心,背叛了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却更加坚定有力,目光灼灼地锁住维尔痛苦的眼眸。
“而你,维尔,你和你父亲,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你的强大,源于你的内心,源于你的守护之志!源于你每一次的选择!而不是他那冰冷的血脉,更不是那该死的命运安排!”
艾娜的语气带着一丝激昂的锋芒:“人的命运,是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去打破的!如果都像他那样,被虚无缥缈的预言牵着鼻子走,干脆躺在摇篮里等死好了!还修炼什么力量?追求什么巅峰?”
说到此处,艾娜的声音突然顿住,她看着维尔近在咫尺的、盈满痛苦却映着自己倒影的褐色眼眸,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一种更加炽热、更加浓烈的情感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羞涩。
艾娜捧着他脸颊的手指微微用力,白皙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如同燃烧的晚霞,但她的眼神却异常认真,一字一句,如同最郑重的誓言。
“但是……关于我自身未来的命运,有一点是我绝对认同、绝对坚持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维尔!
“不管是什么狗屁的命运安排,还是你那不负责任的父亲,哪怕是掌管死亡的神灵亲自降临——”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更加清晰有力。
“都休想从我身边把你夺走!我会保护你!”
“用我的时间,我的力量,我的生命去守护你!用我的一切!直到……时间的尽头!”
在漫天星尘骤然亮起的夜幕下,她终于喊出震碎群星的宣言。
“如果命运敢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我就逆转时间长河!烧尽所有未来!让全宇宙回到——”
“那星辉漫天的迎新晚会,你第一次正式牵住我手的那一秒!”
少女的爱意,炽热、浓烈,毫无保留!这近乎告白的宣言,如同最炽热的熔岩,狠狠灌入维尔冰冷的心湖,瞬间蒸腾起汹涌的雾气!
维尔彻底怔住了,震惊、难以置信、巨大的狂喜和一种被彻底救赎的颤栗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他看着艾娜因激动和羞赧而红得惊人的小脸,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那份坚定与决绝,为他照亮了黑暗深渊的唯一出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夕阳完全沉没,暮色笼罩,唯有天边残留的一线微光,勾勒出两人相拥的剪影。
艾娜说完那番话,似乎也被自己的大胆惊住了,捧着他脸颊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脸颊红得几乎要滴血,长长的睫毛紧张地颤抖着。
维尔凝视着她,那近在咫尺的、为他燃烧着火焰的眼眸,那因誓言而翕动的、柔软的唇瓣……所有痛苦、迷茫、愤怒,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汹涌、更滚烫的情感覆盖,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神深得如同漩涡,里面翻涌着浓烈到几乎要将彼此吞噬的情愫。
艾娜在他的注视下,心跳快得失去了节奏,呼吸也变得急促,她能感受到维尔环抱着她腰身的手臂在收紧,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唇瓣,那份暧昧到极致的气氛,几乎让她窒息。
然而,就在那微妙的距离即将缩短为零,唇瓣即将触碰的刹那——
艾娜猛地闭上了眼睛,她不是退缩,而是……被那过于汹涌的情感洪流冲击得无法承受。
她下意识地,更紧地环抱住了维尔的脖颈,将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了他的颈窝里,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只留下一个红透了的耳尖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维尔的动作僵在半空,怀中温软的触感和颈窝处传来的、艾娜急促而滚烫的呼吸,清晰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向他献上了灵魂的誓言,献上了最纯粹的爱意!
一股巨大的暖流夹杂着失而复得的珍重感,瞬间冲垮了维尔心中所有的阴霾,他没有强迫,也没有失落,只是收紧了手臂。
将怀中羞怯又勇敢的小人儿更紧地、更紧地拥在怀里,他把脸深深埋进艾娜柔软馨香的发丝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她的发。
这一次的泪水,不再是痛苦,而是被彻底温暖和救赎的释放。
“艾娜……”他沙哑地呢喃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这名字镌刻进灵魂深处。
暮色彻底笼罩了花园。
时尘花在夜色中无声绽放,流淌着温润的星辉微光,温柔地包裹着石阶上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彼此融入骨血的两人。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两颗心跳的声音,在无言的相守中,找到了共同的、永恒的节拍。
………………
夕阳下,维尔站在实验室的窗前,目光落在手中那本承载着沉重过往的笔记上。指尖抚过封面,那枚徽记纹路仿佛还带着父亲凯兰指尖留下的、遥远而漠然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剥离的决心,翻开了第一页。
熟悉的【命运召唤阵】线条赫然映入眼帘,维尔的指尖悬停在那法阵的核心节点上,一种复杂至极的情绪翻涌上来。
是它,就是这个法阵,在那个兽群肆虐、生死一线的绝望之境,如同投向深渊的绳索,跨越了不知多少距离与时光的阻隔,将他那颗坠落凡尘的星辰——艾娜——牵引到了他濒临破碎的世界边缘。
兽群的嘶吼仿佛还在耳边,大地崩裂的巨响,父亲留下的冰冷笔记在怀中硌得生疼的绝望……然后,是奇迹般的降临。
那个精致如人偶娃娃、却蕴藏着巨龙伟力的女孩,裹挟着无上的龙威,撕裂了围攻的兽潮,她的黑曜石眼眸在村庄前的空地上中亮得惊人,带着初临异地的惊惶,却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他和整个村庄面前。
缘起于此。
维尔的指尖微微发颤。
这算命运吗?被那所谓虚无缥缈的纺线,以如此惨烈又如此瑰丽的方式,将两个灵魂强行扭结在一起,父亲毕生追寻的命运,竟是以这种方式,在他这个被遗弃的儿子身上,投下了一道微光?
一丝苦涩的嘲讽掠过心头,那个追逐命运幻影、抛弃一切的男人,恐怕从未想过,他留下的这个“实验道具”,最终竟成了儿子生命中最重要转折点的钥匙,开启了他与此生挚爱的相遇之门。
但此刻,这些念头仅仅在维尔心中激起一圈涟漪,便迅速沉淀下去,他轻轻合上了笔记,如同合上一个陈旧的、布满灰尘的匣子,将它珍重地放回抽屉深处。
维尔脸上紧绷的线条缓缓柔和下来,褐色的眼眸深处,冰封的阴霾被一种更加坚定、更加温暖的光芒驱散。
父亲凯兰?
那个名字代表的过去,连同那些冰冷晦涩的命运纺线学说,都不再值得他耗费心神去纠结、去怨恨。
他心中唯一的星辰,只有艾娜。
守护她明媚如朝阳的笑容,守护她害羞时飞上脸颊的红霞,守护她依偎在自己臂弯里那份全然的信赖,守护她眼中倒映的星河与自己……守护她一切的一切,这,才是他维尔存在的意义,是他空间之力所向的终极坐标。
命运将他们凑在一对?那很好,但如果命运胆敢再伸出手,试图将她从他身边夺走——
维尔的眼神骤然锐利如淬火的寒刃,周身空间无声地泛起波澜。
那么,就像艾娜之前说的,纵使是掌管死亡的神灵亲自降临,他也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上去,死死拖住那死神的腿!用牙齿,用鲜血,用灵魂燃尽的烈焰,也要从那冰冷的躯体上狠狠撕咬下一块肉来!
他的空间,他的生命,他的存在,早已与那个叫艾娜的名字融为一体,不可分割。
这份心意,如同熔岩般滚烫,在他心中奔流不息,他与艾娜的关系,早已在时光的细流中悄然蜕变,越发紧密,他们做着所有情侣该做的事情。
在学院开满星光草的小径上十指相扣,在热闹的学院集市并肩闲逛挑选小食,在紫晶瞭望塔下依偎着分享同一杯果汁,在花园深处她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将小脑袋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絮絮低语……
那些暧昧的、令人心跳加速的亲昵举止早已填满了日常的缝隙,甜蜜如同窖藏的星果酒,然而,那条最隐秘的界限,那道象征着最亲密无间结合的“最后防线”,却始终未曾突破。
维尔的目光温柔下来,他太了解艾娜了,她看似强大,内心却有着幼兽般的敏感与纯真,在表达最炽热的情感时,那份骨子里的羞涩腼腆总是如影随形。
她可以勇敢地宣告“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用行动表达依恋,却会在更进一步的亲密接触前,像受惊的小鹿般,红着脸飞快地缩回自己的世界。
维尔对此没有丝毫的不耐或不满,能拥有艾娜这份独一无二的、带着青涩的爱意,能被她如此信任地依靠,能守护她这份珍贵的羞怯,对他而言,已是命运最大的恩赐,是足以填满灵魂的圆满。
他望着窗外的星光,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仿佛艾娜就在眼前。
但内心深处,一个渴望却如同悄然破土的幼苗,在暖阳下日益茁壮——他不想再止步于这种心照不宣的暧昧了。
尽管他们的行为早已是情侣的模样,尽管整个星院的目光都默认了他们的关系,但他维尔,从未在正式场合,用最郑重的方式,向艾娜表达过那份沉甸甸的心意。
“这样是不行的。”维尔对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
他需要一个仪式,一个烙印在时光中的节点,一个足以匹配艾娜在他心中分量的宣告,他要让她,在所有人面前,听到他最清晰、最完整的告白,接受他此生不渝的承诺。
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照亮了前路。
新生晚会!
那个三年前,改变了他和她命运轨迹的夜晚,那个在漫天虚拟星辰与流淌的星河光影下,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向她笨拙伸出手臂、发出邀请的地方。
维尔的心跳骤然加快,血液奔涌的声音几乎在耳畔轰鸣,他要在同一个地点,在同样的星辉之下,在她答应与他共舞的那一刹那,单膝跪地,捧出他早已准备好的誓言与信物,向艾娜彻底告白!让她成为他维尔名正言顺、此生唯一的恋人!
他会告诉她,今生往后,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每一寸力量,他所有存在的意义,都将只属于艾娜她一人。
这个念头带来的巨大期待感瞬间被铺天盖地的惶恐与羞怯淹没,维尔感觉自己的脸颊像被火焰燎过般滚烫,耳根更是热得惊人,他猛地抬手捂住脸,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呻吟。
这……这太需要勇气了!
光是想象那个场景,想象艾娜可能的反应,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会睁得溜圆吗?她的小脸会红成什么样子?她会不知所措地逃跑吗?还是会……惊喜地点头?——维尔就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需要帮助!需要来自伙伴们的……经验?或者仅仅是鼓励?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便再也压不下去,维尔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像做贼一样溜出了研究室,夕阳的暖意包裹着他,却驱不散他脸上的红晕和内心的兵荒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