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雷蒙德他并没有离开那片战场废墟太远,在一处相对干净、能俯瞰整个巨大坑洞的断壁残垣旁,他盘膝而坐。
那柄巨大的、陪伴他征战无数、此刻却崩缺了数道口子、沾染着暗紫色污秽血迹的血色战斧,横放在他粗壮的双腿上。
雷蒙德如同最坚硬的石头,面无表情。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浸透了特殊油脂的厚重毛皮,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擦拭着斧刃,每一次擦拭,都仿佛要将斧面上残留的深渊污秽、同伴的血迹,以及……那个燃烧着七彩光芒、最终在他面前化作虚无的小小身影,都彻底抹去。
他的动作机械、重复,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毛皮用力摩擦过冰冷的金属,发出“沙沙”的声响,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斧刃在他反复的擦拭下,渐渐恢复了部分冷冽的寒光。
倒映出他岩石般冷硬却布满血丝的脸庞,以及那双深陷的眼窝中,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压抑着狂暴怒意与深沉悲痛的瞳孔。
他擦的不是斧,是心口那道无法愈合、正在汩汩流血的伤口,艾娜最后那个无声的点头,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灵魂深处——守护。
是的,力量或许应该像她说的一样用来守护,而不是单纯拿来杀戮破坏,这个女孩已经用她的生命证明了这一点,但是他没能守住,这份失职的耻辱和无力感,比任何伤痛都更让他痛苦。
影痕在所有人都未曾注意的角落,那片艾娜彻底化作光尘消散的核心区域边缘的阴影,如同活物般蠕动、凝聚。
影痕那模糊不清的身影从中缓缓浮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淡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无声无息地单膝跪地,由纯粹阴影构成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地面冰冷的碎石,然后,他摊开手掌,掌心阴影涌动,如同墨汁般流淌下来,渗入那片被艾娜最后光芒照耀过的土地。
紧接着,一朵花从阴影浸染的土地中顽强地钻出,迅速抽枝、展叶、绽放——那是一朵完全由阴影之力浇灌、却绽放出时尘花形态的奇异花朵!
花瓣呈现出深邃的银蓝,边缘流淌着细微的阴影触须,花心处则是一点凝固的七彩微光,如同被冻结的泪滴。
影痕静静地凝视着这朵在绝望之地诞生的、诡异而凄美的影时之花,它扎根于艾娜消散之地,汲取着残留的时间气息与影痕的悲伤,成为了一道无声的、只属于黑暗的墓碑。
阴影中,似乎传来一声悠长叹息,自他有记忆起,便深陷黑暗,来到星院,不过是为了习得更精妙的杀戮与刺杀技巧,无人问过他意愿,他们只在意他的潜力——他没有名字,只有影痕这个代号,他仿佛只是一个工具而已。
而艾娜,那个如小太阳般的女孩……
尽管他刻意保持孤傲沉默,远离人群,她的光芒却依旧照进了他的角落,入院考试时,他曾拼尽全力刺杀她,原以为重逢时她会面露厌恶,可她,依然对他微笑。
为什么?
纵使他百般抗拒群体活动,反复推脱,逃避,她仍固执地将他拉入其中,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受,之后的三年,不仅对他,她对所有新生都一视同仁,温暖如初阳。
随即,他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缓缓沉入黑暗之中,只留下这朵在雨中轻轻摇曳、散发着微弱星光的奇异之花,孤独地守护着这片被悲伤浸透的土地。
这是影痕的悼念——无声、隐秘,却浸透着深入骨髓的守护之意,他送出的玫瑰,终究扎根在了她消失的地方。
心口的裂痕永不结痂,只是以各自的方式,沉默地承载着那份沉重的失去。
莱昂的酒、艾莉亚晨曦的布丁与泪水、维尔紧握的冰冷信物、赞恩攥着的裂痕照片、赛琳娜紧捂的星蓝碎片、雷蒙德反复擦拭的战斧、影痕种下的奇异之花……每一份哀伤,都是艾娜曾在这世间燃烧过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
持续了三日三夜的雨,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停歇。那场雨,如同世界为它失去的守护者流下的无尽泪水,任凭学院诸多强者如何施展伟力驱散,阴云总会在片刻后重新凝聚,固执地倾泻着沉痛的哀思。
直到此刻,天空才裂开一道缝隙,久违的阳光带着近乎刺眼的清澈,泼洒在星穹学院一处远离寰宇广场伤痛的静谧花园。
魔力充沛的空气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混合着泥土与百花的芬芳,精心打理的花坛里,时尘花、星语兰、月光藤等各色珍奇花卉舒展着被雨水洗刷得鲜亮的枝叶,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彩。
然而,这片生机勃勃的美丽,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沉重的死寂之中。
花园中央,一块巨大的银灰色绒布覆盖着一尊雕塑,勾勒出一个朦胧而熟悉的轮廓,人群沉默地环绕着它,如同环绕着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空气凝固,连风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赛琳娜站在最前方,墨色的长发间,新添的几缕银丝在阳光下刺眼地闪烁,她原本完美无瑕的脸庞此刻憔悴不堪,眼窝深陷,眉宇间刻着深入骨髓的痛苦与一种近乎枯竭的绝望,银灰色的长袍松松垮垮地挂在单薄的身躯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维尔站在她身侧不远处,身形瘦削得惊人,仿佛三天时间被抽走了大半的血肉,曾经合身的学院常服此刻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轮廓,他低垂着头,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苦痛,仿佛整个人都被沉重的悲伤压垮了脊梁。
赞恩佝偻着高大的身躯,浓重的酒气几乎形成实质的雾气环绕着他,他脸色蜡黄,毫无血色,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地面,金色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整个人像一座被风雨侵蚀、摇摇欲坠的废墟。
莱昂沉默地立在一旁,那头标志性的、如同阳光般耀眼的金色鬃毛失去了光泽,黯淡地垂落,他巨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双拳紧握,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似乎在忍耐着某种无声的咆哮。
艾莉亚冰雕般的面庞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绝对冰冷,她紧抿着苍白的嘴唇,下颌线绷紧如刀锋,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气克制着某种即将崩溃的情绪。
唯有那双眼眸深处,翻涌着无法掩饰的剧烈波澜。晨曦几乎将整个小小的身体都倚靠在艾莉亚身上,翠绿的眼眸依旧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眼神空洞而茫然,带着无法理解的悲伤留下的深深烙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雷蒙德矗立在人群边缘,他紧抱着那柄斧刃崩缺、血迹斑斑的巨斧,身体绷得笔直,眼珠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目光死死盯着那覆盖着绒布的轮廓,脸庞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下颌线在不易察觉地微微抽动。
影痕,那个总是隐藏在阴影中的存在,此刻却清晰地站在阳光下,他身披着整洁的黑色学院制服,露出了苍白而英俊的面容。
他沉默地垂着眼睑,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一种比阴影更深沉的孤寂与哀伤,仿佛剥离了所有保护色,赤裸地承受着这份失去。
在他们身后,是众多神色悲戚的导师教授、劫后余生却面带惶恐与哀伤的新生代表、以及沉默的高年级学长学姐们,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啜泣和沉重的叹息。
奥古斯都院长站在绒布前,这位守护了学院漫长岁月的智者,仅仅三日不见,便仿佛又苍老许多,花白的头发更加稀疏凌乱,深邃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沉淀着无尽的疲惫与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写满悲伤的面孔,目光最后落在那银灰色的绒布上,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里面凝固的身影。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饱含着无法言说的沉重,却努力穿透这片死寂。
“我们聚集于此……”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园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不是为了颂扬功绩,也不是为了哀悼一位多么伟大的存在……我们,是来告别一缕温暖的阳光。”
院长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落在虚空中某个温暖的角落。
“告别一个……会偷偷藏起布丁,眼睛亮晶晶地想着分给伙伴的女孩;告别一个……看到路边受伤的小动物,会蹲下来,笨拙地用时间之力帮它愈合伤口的女孩;告别一个……明明有时候自己紧张得要命,却还要用灿烂笑容去安抚身边人的女孩。”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底艰难地挤出。
“告别一个……会在课堂上提出看似天马行空、却又直指核心问题的女孩;告别一个……会把花园里每一朵时尘花都当成朋友,轻轻抚摸花瓣,感受它们微弱时光律动的女孩;告别一个……笑声曾经像清脆的风铃,能短暂驱散所有阴霾的女孩。”
他停顿了很久,喉结滚动,似乎在压抑着巨大的哽咽。
“她……艾娜……像一颗短暂划过我们夜空、却照亮了我们心底最深处的小太阳,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美好,一种……纯粹的温暖和勇气,她教会我们,力量的意义或许不仅在于摧毁,更在于守护那份微小却珍贵的……希望与光。”
院长的声音越来越轻。
“她……曾经在这里,她存在过,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小小的、却无比勇敢的身影……曾真实地温暖过我们每一个人,这份记忆……这份她曾带来的光……将永远留在星穹,留在……我们心间。”
最后的话语,消散在阳光里,院长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他缓缓地、无比郑重地伸出手,抓住了那块覆盖着雕塑的银灰色绒布。
刷——
绒布滑落。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尊骤然显现的雕像上,瞬间折射出流动的、梦幻般的七彩光晕,整座雕像由最纯净的星辰水晶雕琢而成,晶莹剔透,仿佛蕴含着凝固的星河。
雕像的姿态鲜活而充满力量,艾娜双手插着腰,小脑袋微微扬起,穿着她那身最心爱的星蓝色小礼服,裙摆仿佛被无形的风轻轻拂动。
她的脸上,定格着一个无比灿烂、无比快乐的笑容。那笑容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像一颗永远悬挂在晴空、散发着光和热的、高傲而快乐的小太阳,它如此纯粹,如此耀眼,仿佛能瞬间驱散世间所有的阴霾与黑暗,只留下内心的欢快与平静。
她的视线,越过花园的边界,坚定而温柔地投向远方——那个方向,正是时之塔矗立的地方。
鬓边,那朵旧的空间玫瑰被镶嵌上去,成为她身上唯一留下的实体物品的象征,她燃烧了自己的一切,献祭了所有的物品,只为在污秽的深渊中多支撑一刻,守护身后的人。
唯有这朵玫瑰,是她最后的不忍,是对维尔不舍的爱恋,是留给这冰冷世界唯一的、小小的实体印记。
没有棺椁,没有骨灰,没有遗物,她将自己彻底归还给了浩瀚的时间长河,留下的,只有这尊凝固了最灿烂瞬间的水晶雕像,和那朵永不凋零的空间玫瑰。
七彩的光晕在星辰水晶上流淌,艾娜永恒的笑容在阳光下璀璨夺目,人群在最初的震撼后,陷入更深的死寂,唯有压抑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赛琳娜是第一个移动的。
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凝固的阳光,她的身体微微离地,无声地飘浮起来,靠近那冰冷的雕像。阳光穿透她单薄的身躯,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她停在雕像旁,目光贪婪地、近乎绝望地描摹着那张熟悉的笑脸,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刻入灵魂深处。
她极其缓慢地从怀中取出那块早已被体温捂热的星蓝色小礼服碎片——指甲盖大小,边缘毛糙,她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雕像身上的一个精巧的水晶口袋里。
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安放一片易碎的雪花,放好后,她的手指还在口袋边缘停留了片刻,轻轻抚平那并不存在的褶皱。
这无声的动作,是她最后的触碰,是她对那件亲手整理过无数次的小礼服的归还,是她与那段温暖时光最后的、绝望的道别。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再次凝视着艾娜那张笑嘻嘻的脸庞,阳光在雕像表面跳跃,折射进她空洞的眼眸。
嘴唇无声地抖动着,没有发出任何音节,只有两行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汹涌地从她深陷的眼窝中滑落,沿着面颊蜿蜒而下,留下凄美的水痕。
终于,那强撑的、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赛琳娜呜咽一声,伸出双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崩溃的依恋,紧紧地搂住了那尊冰冷坚硬的水晶雕像。
她的脸颊贴着艾娜冰凉的脸庞,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了太久的悲恸终于化作无声的恸哭,泪水在星辰水晶光滑的表面肆意流淌,汇聚,滴落,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心碎的光芒。
时间仿佛在她拥抱雕像的这一刻凝固了许久,最终,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松开了手臂,她最后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看了艾娜的笑脸一眼,掌心再次轻轻拂过那水晶雕琢的脸颊,像以前一样,仿佛想留住一丝虚幻的温度。
然后,她沉默地飘落,退到一旁,任由泪水无声地继续滑落,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