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动了。
他捧着那三件冰冷的遗物——那朵边缘带着细微裂痕的空间玫瑰、那条凝固了星云的秘银手链、那块铭刻着【命运召唤阵】的金属板。
他的脚步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走到雕像前,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锁住艾娜那张永恒灿烂的笑脸,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渴求,仿佛在无声地呐喊,期盼着那双美丽的眼眸能再次灵动地转向他,期盼着那笑容能再次为他绽放。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永恒不变的水晶光泽。
维尔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有将任何一件遗物放下,反而将它们更紧地、更用力地按向自己剧痛的心口,仿佛想将它们硬生生地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成为他与艾娜之间最后、最坚固的连接点。
他喉头滚动,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猛地单膝跪倒在冰冷的雕像基座前,他弯下腰,将额头死死抵在同样冰冷的石座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痛哭终于爆发出来。
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溺水般的绝望和无边无际的痛苦,在寂静的花园里回荡,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他哭了很久,仿佛要把灵魂里的所有水分都化作泪水流干,哭声渐渐微弱,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身体的抽搐他挣扎着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一片狼藉。
他松开紧捂心口的手,那三件遗物上甚至沾染了他指缝间的血迹,他眼神空洞地看着雕像基座旁湿润的泥土,然后伸出颤抖的手,开始徒手挖掘。
泥土嵌入伤口,他也浑然不觉,他挖得很深,很郑重,然后,他将那三件冰冷的信物——玫瑰、手链、召唤阵板——小心翼翼地、一件一件地放了进去,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安葬仪式。
他用沾满泥污和血迹的手,将泥土缓缓推回,覆盖,压实,仿佛埋葬的不仅是他最珍贵的宝物,更是他心脏的一部分。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抬起头,久久地、失神地凝望着艾娜那张笑嘻嘻的、阳光开朗的水晶面庞。
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艾娜挽着他的胳膊,小脸蛋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发出清脆的笑声……那幻影如此真实,又如此遥远。
维尔用力地、近乎粗鲁地擦去眼角再次涌出的泪水,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的疲惫,踉跄地站起身,沉默地退到一旁,将位置让出,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
赞恩抱着那张布满裂痕的相片,脚步沉重地走上前,他停在雕像脚下,仰头看着艾娜那张带着点小高傲、却又无比可爱的笑脸。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低声嘟囔了一句:“傻丫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他也在基座旁半跪下,动作缓慢而破碎,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哀鸣。
他用同样伤痕累累的手,在维尔埋藏遗物不远的地方,挖了一个浅浅的坑,他凝视着相片上被裂痕分割开的灿烂笑容,指尖在那冰冷的影像上摩挲了片刻,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相片轻轻放了进去,覆上泥土,轻轻抚平,仿佛在埋葬他那颗同样布满裂痕、再也无法完整的心。
他站起身,再次看向艾娜的雕像。看着看着,他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笑着笑着,滚烫的泪水却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拼命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狼狈不堪,他最终只是对着那张笑脸,再次无声地骂了一句“傻丫头”,然后猛地转过身,大步离开,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决绝,却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独。
莱昂沉默地走上前,他手中提着一小桶散发着浓烈气息的“狮心熔流”,他拔开木塞,没有言语,只是将金黄色的、滚烫般的酒液缓缓地、均匀地浇灌在雕像基座周围的土地上,形成一个湿润的圈。
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悲壮的意味,“妹子……”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悲痛,“下次想喝了……记得来大哥梦里说。”说完,他仰起头,对着酒桶猛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灼烧着他的心。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抹去的是酒液还是泪水,然后,他沉默地、带着千斤般的沉重步伐,退到了一边。
艾莉亚轻轻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晨曦走上前,晨曦翠绿的大眼睛红肿,双手小心地捧着一小碟她们精心制作的熔岩布丁,暗红色的布丁上淋着琥珀色的糖浆,她努力踮起脚尖,想要将布丁放到雕像裙摆下的脚边,小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艾莉亚伸出手,稳稳地扶住晨曦的手臂,帮她将碟子轻轻放在基座旁,做完这一切,艾莉亚抬起头,眼眸终于不再掩饰,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艾娜那张永恒的笑脸。
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冰封的堤坝无声地、大颗大颗地从她的脸庞滑落,滴落在晨曦手中碟子的边缘,晕开小小的水痕。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对着雕像,极其轻微却郑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在无声地说:“看,我们来了,布丁,也带来了。”
完成了那个迟到的约定,她扶着晨曦,缓缓转身离开,冰蓝色的长发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冷冽而悲伤的弧线。
雷蒙德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岳,走到雕像前。他沉默地将那柄擦拭得锃亮、却无法掩盖斧刃上狰狞崩口的血色战斧,重重地顿在雕像前方的地面上,斧柄深深陷入泥土。
他挺直脊背,冷硬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珠里血丝更密,他对着艾娜的雕像,缓缓抬起右手,五指握拳,狠狠的敲在了心脏上面,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闷响。
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和无言的承诺,斧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仿佛映照着艾娜最后燃烧时那辉煌而决绝的光芒,礼毕,他毫不犹豫地拔出战斧,扛在肩上,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坚毅而孤独。
影痕最后一个走上前。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黑色的眼眸如同深潭。他在距离雕像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单膝跪地。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纯粹的阴影之力如同活物般在他掌心凝聚、流淌,那黑暗渗入雕像基座旁的土地,随即,一株奇异的植物破土而出,迅速抽枝、展叶、绽放——一朵银蓝色的时尘花。
花瓣的边缘却流淌着细微的阴影触须,这是扎根于艾娜消散之地的力量,汲取着残留的时间气息与他深沉的悲伤而生的“影时之花”,是他献上的、只属于黑暗的悼念。
他静静地看了那朵花片刻,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艾娜阳光般的笑颜,然后无声无息地起身,如同融入阳光的墨迹,悄然消失在花园的角落。
仪式结束了。
人群沉默着,将手中洁白的、淡蓝的时尘花轻轻放在雕像基座旁,很快,七彩的水晶雕像便被一片素雅的花海环绕,花香混合着泥土和酒液的气息,在阳光下弥漫开来。
没有人说话。
花园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花丛,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以及阳光在星辰水晶表面流淌、折射的细微光晕,这声音非但不能驱散悲伤,反而衬得那份沉默更加沉重,更加窒息。
人群开始沉默地散去,每一步都踏在泥泞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背影萧索,步履蹒跚。
维尔跪在雕像前,额头抵着冰冷的基座,仿佛化作了另一尊悲伤的石像,要与这凝固的阳光永远相伴。阳光落在他单薄颤抖的肩头,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赛琳娜被奥古斯都院长轻轻搀扶着离开,她一步三回头,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从未离开过那尊水晶雕像,仿佛那是她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光源,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她憔悴的脸上留下新的湿痕。
赞恩在花园入口处停下脚步,他最后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阳光下艾娜永恒的笑脸,又看了一眼基座前维尔孤独跪伏的背影。
他布满血丝的金瞳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疲惫与决绝,他猛地转过身,不再回头,大步流星地离去,高大的背影在阳光下拖出长长的影子,显得异常孤独,仿佛要独自走向世界的尽头,用无尽的战斗去麻痹那颗破碎的心。
莱昂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灵魂深处,他摇了摇头,金色的鬃毛在阳光下依旧黯淡,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缓慢地消失在小径尽头,背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默的哀伤。
艾莉亚扶着晨曦,两人最后驻足在雕像前,艾莉亚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着艾娜的水晶面庞,里面翻涌着悲伤,也渐渐沉淀出一种冰冷的坚定。
她抬手,轻轻扶正了衣襟上象征着首席的徽章,她要接替艾娜这个职位,帮助她守好这个位置,动作一丝不苟,晨曦翠绿的眼眸中依旧蓄满泪水,她对着雕像小声地、哽咽地说了句什么,声音轻得被风吹散。
然后,两人互相搀扶着,身影渐渐融入花园外明亮的光线中,带着各自的伤痕,继续前行。
雷蒙德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他顿过战斧的地方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影痕的气息也彻底消失在花园角落,仿佛从未出现过。
葬礼结束了。
它像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正式的告别仪式,悲伤并未消散,它依旧深重,如同花园里雨后湿润的泥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但生活,带着它残酷的惯性,仍在继续。
赛琳娜站在那片凋零过半的时尘花园前。
花瓣在雨后零落成泥,沾着未干的雨滴,像凝固的泪珠,艾娜最后那句微弱却清晰的嘱托,如同烧红的锁链,紧紧缠绕着她破碎的心房。
“替我…照顾好它们……别让它们…枯萎……好吗……姐姐……它们开得…真好看……”
她伸出苍白的手指,指尖悬在一株倒伏的花茎上方,微微颤抖,三天三夜,她将自己裹在黑暗与被子里,抱着那件残留艾娜气息的小睡衣,任由绝望的潮水反复冲刷。
此刻,站在这里,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每一缕风中仿佛都带着艾娜的笑语。
“小艾娜……”
一声破碎的低语逸出唇间,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流出道道鲜血,疼痛让她涣散的瞳孔聚焦了一瞬。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她弯下腰,开始徒手整理那些被风雨摧残的花株,泥土冰冷粘腻,混着腐烂的花瓣和草叶。
她拔掉枯萎的植株,指腹在湿冷的泥土中翻找,试图将那些倒伏但根系尚存的花扶正,每一次触碰那些脆弱的生命,都像在触摸艾娜消散时冰冷的星光。
她的动作生硬,甚至粗暴,完全不复往昔对花园的优雅打理,银灰色的长袍下摆沾满泥泞,墨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几缕新生的银丝在阳光下刺眼地闪烁。当她用力过猛,不小心折断一根纤细的花茎时,身体猛地僵住。
那断裂的脆响,如同艾娜最后消散的声响。
赛琳娜死死盯着手中那截断茎,巨大的悲伤再次汹涌袭来,几乎要将她重新拖回黑暗,她急促地喘息,胸口剧烈起伏,猛地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沾满泥土的手掌。
不能……不能辜负……小艾娜最后的心愿……不能让她伤心……
滚烫的液体从紧闭的眼缝中汹涌渗出,砸落在冰冷的手背和泥土上,她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直到胸腔的窒息感稍稍平复,她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泥痕泪痕交织,一片狼藉。
她不再看那断茎,只是更小心、更沉默地继续手中的动作,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捧土,每一次将花茎扶正,都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献祭。
花园里的死寂被单调的挖掘、填埋声打破,她照顾的不再是花,是她与艾娜之间最后、最微弱的连线。
训练场·烈日
维尔的身影快得几乎拉出残影。
空间在他脚下折叠、扭曲,每一次瞬移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他出现在训练场一角,手中凝聚的空间利刃狠狠斩向一个强化合金标靶!
刺耳的金属切割声爆响!标靶应声被切割开,但维尔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看一眼成果,下一秒,他已出现在另一个方向,空间屏障瞬间张开,硬抗住远处魔能炮塔模拟的轰击!光盾剧烈波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深陷在苍白的眼窝里,褐色的瞳孔失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专注,汗水早已浸透他单薄的训练服,紧贴在嶙峋的肩胛和肋骨上,勾勒出被巨大悲痛和疯狂训练抽干的轮廓,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痂。
那是过度透支力量反噬的痕迹。
“替我……看太阳……”
艾娜最后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他一片死寂的脑海中反复回荡,替她看太阳?在这没有她的世界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碎玻璃般的疼痛,但这句话是命令,是她燃烧一切后留下的唯一要求。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撤去摇摇欲坠的空间屏障,任由模拟能量冲击的余波狠狠撞在胸口!身体剧震,踉跄后退数步,喉头腥甜上涌,被他强行咽下,痛楚是真实的,是此刻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感知。
就在这时,训练场边缘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和低低的啜泣。
维尔涣散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几个穿着崭新学院袍、脸上还带着稚气和惊恐的新生学员,正被一位高年级学长训斥着,其中一个女孩,似乎是施法失误伤到了同伴,看着同伴手臂上的焦痕,捂着脸哭了起来,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
维尔瞬间僵在原地。
眼前模糊的景象,诡异地与污秽次元中绝望的画面重叠——艾娜燃烧自身撑起的【刹那永恒】下,那些被庇护的、同样稚嫩而恐惧的面孔……其中就有这个哭泣的女孩!
艾娜……用她的命……换来了这些生命的延续……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维尔全身,驱散了疯狂训练带来的燥热,他空洞的眼神死死钉在那个哭泣的新生身上,又缓缓移向她身边那个捂着焦黑手臂、咬着嘴唇强忍痛苦的男孩。
艾娜消散前,那双倒映着星河的龙睛望向他的眼神,清晰地浮现——是悲伤,是不舍,更是……托付。
“呃……”
一声压抑的呜咽从维尔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些新生,也不再继续那自毁般的训练,脚步有些虚浮,他踉跄着走到场边,抓起自己的水囊,仰头猛灌了几口冰冷的液体。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浇不灭心头的灼痛,却让他混乱暴走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凝滞,他背对着训练场,沉默地站着。阳光毫无温度地落在他汗湿的背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活下去……
替她守护好她用命换来的这一切……
这个念头,带着艾娜鲜血的温度,沉重地压在他千疮百孔的灵魂上,冷漠的外壳之下,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封冻,只留下一个坚硬冰冷、只为履行承诺而存在的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