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共鸣

作者:芦毛第一快 更新时间:2025/7/16 17:10:03 字数:5280

沈若光坐在打工便利店冰冷的塑胶凳上,值着枯燥的夜班。

窗外,初秋的夜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模糊了街灯昏黄的光晕。店里循环播放着甜腻的流行歌,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沉闷。白天苏优偲那句“乐队最棒的!不是吗!”像一根尖锐的刺,反复扎着他,搅动着深埋的过往。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思绪却被这相似的雨声拽回了三年前,那个同样冰冷潮湿的夜晚。

高一,初冬,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

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

————

好冷……

雨水混着泥水,顺着发梢、脸颊不断往下淌,渗进单薄的校服里,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皮肤,扎进骨头缝里。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痛得她眼前发黑,喉咙里泛上腥甜的铁锈味。耳边是那几个太妹刺耳又模糊的嬉笑和咒骂,像隔着厚厚的玻璃,听不真切。

她们推搡着,拉扯着她的头发,肮脏的鞋尖踢在腿上、腰上,并不致命,却带着刻意的羞辱和折磨。

“装什么清高?嗯?以为自己弹个破贝斯就了不起?”

“离XX远点,听见没?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反抗的力气早就被抽空了。

不是因为害怕,是厌倦,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这条放学必经的小巷,昏暗、潮湿,散发着垃圾腐烂的酸臭,成了她无数次噩梦的具象,她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不让任何呜咽泄出,任由身体在冰冷的雨水和粗暴的推搡中像破败的玩偶一样摇晃。

视线被雨水和散乱的头发糊住,世界只剩下冰冷的灰暗和尖锐的疼痛。她甚至放弃了思考,只希望这场折磨快点结束,或者干脆……就这样沉入这片冰冷的泥泞里。

砰!

一声巨响,粗暴地撕裂了雨幕和太妹们嚣张的喧嚣。

不是雷声,是巷口那个半朽的木门,被人用近乎暴力的方式狠狠踹开了!木屑飞溅。

巷口昏黄的路灯光线,被一个骤然闯入的身影挡住了大半。

逆着光,只能看到一个修长挺拔的轮廓,像一把骤然出鞘的利刃,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冽的气息,强硬地切入了这片污浊的黑暗。

那几个太妹的动作瞬间僵住,惊愕地回头。

林语薇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透过糊住眼睛的湿发和冰冷的雨水,努力看向那个光源处的不速之客。

光线勾勒出他的身形,校服外套被雨水打湿了肩头。

他一步步走进来,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踏碎了地上的积水,发出清晰而压迫的声响。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看不太真切,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昏昧的雨夜里,亮得惊人,像寒夜里骤然划过的星子,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愤怒和……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近乎灼人的光亮。那光亮穿透了冰冷的雨幕,穿透了她麻木的绝望,直直地刺入她死寂的心底。

“滚开。”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那几个平时嚣张跋扈的太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他身上那股凛冽的气势震慑住了,竟一时忘了反应。

“我再说一遍,滚开。” 他又上前一步,距离更近。

这次,林语薇看清了他的脸,雨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他的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那张脸还带着少年的清俊,但此刻笼罩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硬和……一种近乎平静的愤怒。

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蜷缩在墙角、狼狈不堪的她。

太妹们终于反应过来,色厉内荏地骂了几句,终究不敢硬碰,互相拉扯着,骂骂咧咧地快速退出了小巷。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林语薇还维持着蜷缩的姿势,靠在冰冷的墙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寒意和疼痛后知后觉地汹涌袭来。

她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个还站在巷子中央的人。羞耻、狼狈、以及一种被窥见最不堪一面的脆弱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脚步声靠近,停在她面前。

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热的气息,驱散了些许冰冷的雨水。

她感觉到一件带着体温的、干燥的、甚至散发着淡淡洗衣粉清香的厚重外套,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披在了她冰冷颤抖的肩膀上。

那突如其来的温暖,像一股电流,瞬间贯穿了她几乎冻僵的身体,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这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暖意。

“……” 她喉咙哽咽,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蹲了下来,视线与她勉强平齐。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滴落,但他似乎毫不在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她,里面没有了刚才的凛冽怒火,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温柔的关切。

“能站起来吗?”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

林语薇依旧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水的鞋尖,泪水混合着雨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宽大的、带着他体温的外套上。

那一刻,在这个冰冷肮脏的小巷里,在绝望的深渊边缘,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和他披上的这件带着阳光般温度的外套,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光束,蛮横地照进了她灰暗冰冷的世界。

他不是王子,没有骑着白马。他穿着湿透的校服,踹开了腐朽的木门,带着一身雨水的冷冽和一腔孤勇的热血。

但在林语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在那一刻,他就是她的神明,是她的救赎,是她生命中降临的、独一无二的、耀眼到足以灼伤灵魂的……

————

便利店里,甜腻的歌声还在继续。

沈若光猛地回过神,指尖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雨夜披在林语薇肩头时,校服布料瞬间被雨水浸透的冰冷触感。

他低下头,看着收银台冰冷的金属边缘,窗外雨声依旧。

那件外套……后来,他再也没能要回来。

————

第二天的校园,阳光正好。微风卷着初秋的凉意,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若光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专业书,低头快步穿过人流,试图避开任何可能让他想起昨天那个亚麻色头发少女的角落。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和他开玩笑。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一阵猝不及防的风,吹散了他刻意维持的疏离感。

他脚步一顿,还没来得及回头,苏优偲已经小跑着绕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着淡淡的红晕。她的亚麻色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眼睛里盛满笑意,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他那一瞬的僵硬。

“好巧啊!”她笑眯眯地说,怀里抱着一叠乐谱,边缘被风吹得微微翘起。

“我正想去音乐社团看看呢,结果——”她撇了撇嘴,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他们居然在为了‘迎新演出该不该加入卡祖笛独奏’吵架!吵得超——级凶!”

沈若光怔了怔,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卡祖笛?”

“对啊!”苏优偲夸张地叹了口气,手指比划着,“就是那种‘嗡嗡嗡’的小笛子!有人说它太幼稚了,有人说它‘有灵魂’,结果差点打起来!”

她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睛弯成月牙,“明明大家都是为了音乐,怎么连这种小事都能争成这样啊?”

她的笑声清脆,像一串风铃在微风中轻轻碰撞。

沈若光看着她,不知怎么的,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他扯了扯嘴角,试图配合地笑一下,却发现自己连这种简单的表情都做得有些勉强。

苏优偲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反而自然而然地往他旁边一靠,指了指不远处树荫下的台阶:“学长,要不要坐一会儿?反正你现在也没课吧?”

没等他回答,她已经轻快地走了过去,拍了拍台阶上的落叶,然后仰头看他,眼睛里带着期待。

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咽了回去。沈若光沉默地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刻意保持着一点距离。

微风拂过,带着初秋特有的清爽,夹杂着远处草坪修剪后的青草气息。

苏优偲晃了晃腿,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她对音乐社团的期待,对乐队的幻想,甚至还有小时候第一次摸到钢琴键时的兴奋。

她的声音轻快,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毫无顾忌地流淌着,不需要他的回应,却莫名让他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

“其实我最想组乐队了!”

她突然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大家一起演奏,互相配合,哪怕只是最简单的曲子,也会有种……嗯,怎么说呢,像是‘灵魂在共鸣’的感觉!”

沈若光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共鸣。

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进他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

他想起曾经的排练室,想起林薇的贝斯低鸣,想起夏小雨的鼓点,想起苏晓晓的琴声……那些曾经理所当然的“共鸣”,如今却成了最奢侈的幻影。

“……嗯。”他最终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苏优偲歪头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

沈若光猛地回神,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听到她惊讶地说:“学长,你手上有茧诶!”

他一愣。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他指腹和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按弦留下的痕迹,即使已经很久没碰吉他,也未曾完全消退。

她的动作很轻,却让他整条手臂的肌肉都绷紧了,像是被烫到一样。

“这是弹吉他留下的吧?”她抬头,眼睛亮得惊人,“学长会弹吉他?!”

沈若光的喉咙发紧。他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说“早就不弹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含糊的“嗯”。

苏优偲的眼睛瞬间更亮了,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藏。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让他无法挣脱:“那——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

“弹吉他啊!”她笑得灿烂,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音乐社团里有吉他!反正他们现在还在为卡祖笛吵架,我们偷偷溜进去弹一会儿,没人会发现的!”

沈若光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弹吉他?

他已经……多久没碰了?

指尖的记忆比大脑更清晰,他甚至能回忆起琴弦压在指腹上的触感,拨动时微微的震动,还有音箱里流淌出的第一个音符……

“我……”他开口,声音有些哑。

就在这时,远处音乐社团的方向突然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嗡嗡”声,紧接着是一群人哄堂大笑——大概是卡祖笛派终于占了上风。

那滑稽的声音被风送过来,莫名冲散了沈若光心里那点沉重的犹豫。

苏优偲也听到了,噗嗤一声笑出来,眼睛弯成月牙:“你看,连卡祖笛都在邀请你呢!”

微风拂过,掀起她亚麻色的发丝,也轻轻撩动他额前的碎发。她看着他,眼眸含笑,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和鼓励,仿佛在说——

“试试看吧,没关系的。”

沈若光望着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圈细微的、久违的涟漪。

——

回过神来,两人已经到了社团内部。

上一秒还坐在台阶上,被苏优偲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注视着,下一秒,他已经站在了社团教室的中央,手里捧着一把略显陈旧的木吉他。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痕,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灰尘,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旋律托起,缓慢地沉浮。

吉他的重量很熟悉。

太熟悉了。

指腹轻轻擦过琴弦,细微的金属触感像电流般窜上指尖,唤醒沉睡已久的肌肉记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虚按在指板上,仿佛已经能感受到和弦的轮廓——那是身体比大脑更诚实的反应。

他应该放下它。

他应该转身离开。

可就在他僵硬的瞬间,一道悠长而温柔的钢琴声忽然流淌进来,像一泓清泉,悄无声息地漫过整个房间。

沈若光的呼吸一滞。

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第二乐章。

他几乎是在第一个音符响起的刹那就认出了它。

那不是激昂的“命运敲门”,而是交响曲中少有的、如歌的柔板,旋律舒缓而深沉,像一个人在漫长的黑夜后终于迎来的第一缕晨光。

他抬起头。

苏优偲坐在他对面的钢琴前,背挺得笔直,亚麻色的发丝被窗外的微风轻轻拂动。

她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流畅地游走,指节微微起伏,手型优美得像是在抚摸流动的水。她的目光低垂,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完全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

然后,像是感应到他的视线,她忽然抬起了眼。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她的眼睛在笑。

不是刻意的,不是表演的,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天真的快乐,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藏,又像是单纯因为能弹奏这段旋律而感到幸福。

她的瞳孔在阳光下呈现出浅琥珀色,清澈得能倒映出他的影子。

她没有说话,但沈若光却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

琴声继续流淌,主旋律温柔而坚定,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拉着他。

他的指尖动了动。

然后,几乎是本能地,他拨动了第一根弦。

音符跳跃而出,轻盈地环绕在钢琴的主旋律周围,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泛起细微的涟漪。

起初有些生涩,但很快,他的手指找回了节奏,和弦自然而然地衔接,吉他的音色温暖而低沉,为钢琴的旋律铺上一层柔和的底色。

他没有看谱,甚至没有思考,只是听着她的琴声,手指便自动找到了该去的位置。

这是一种奇妙的“对话”

她的钢琴奏出主旋律,他的吉他便轻轻附和;她的节奏稍稍放缓,他的拨弦便跟着轻柔下来;她的音符跳跃上扬,他的和弦便随之明亮。

没有排练,没有商量,甚至没有语言,但音乐却成了最直接的桥梁,让两人的呼吸、节奏、情感微妙地同步。

苏优偲的眼睛更亮了。

她的指尖在琴键上稍稍加重,带出一段小小的变奏,像是试探,又像是邀请。

沈若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吉他的音色忽然变得灵动,几个装饰音轻巧地穿插在钢琴的旋律之间,像是回应,又像是默契的玩笑。

她笑了,真的笑了,嘴角扬起,眼睛弯成月牙。

而他,竟然也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几乎陌生的情绪——

愉悦。

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愉悦。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当他第一次抱起吉他,发现自己的手指能创造出旋律时的那种单纯的快乐。

音乐仍在继续。

钢琴与吉他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两条蜿蜒的溪流,最终汇入同一片湖泊。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两人微微前倾的轮廓,发丝被微风轻轻撩动,仿佛也被这无声的合奏感染,轻柔地摇曳。

沈若光没有注意到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

他只是听着,弹着,感受着。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空气中,教室里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果然,”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小小的得意,“学长超厉害的嘛。”

沈若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吉他,又看了看她,忽然意识到——

自己竟然弹完了整首曲子。

而且,没有痛苦,没有回忆的撕扯,没有那些他以为会汹涌而来的阴影。

只有音乐。

只有此刻。

只有她眼中倒映出的,那个久违的、还能弹奏吉他的自己。

“我们,组乐队吧,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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