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学长超厉害的嘛。"
苏优偲的声音像风铃般清脆,阳光在她亚麻色的发梢跳跃。
她托着下巴,指尖还停留在钢琴键上,眼中盛满毫不掩饰的崇拜。那笑容太明亮了——明亮得让沈若光想起某个被自己亲手埋葬的午后。
记忆如倒流的胶片,突然在眼前清晰放映。
————
"请多指教啦,未来的超级乐队成员们。"
十五岁的沈若光斜靠在钢琴边,指尖随意敲着琴盖。夏日的阳光将音乐教室染成蜂蜜色,空气中飘浮着松香和柠檬汽水的气息。
林语薇抱着贝斯坐在窗台上,闻言挑了挑眉:"别用这么轻浮的语气,主唱大人。"
她踢了踢悬空的小腿,黑色乐福鞋擦过沈若光的裤脚,"要是拖后腿的话,我会第一个把你踢出去。"
"林同学好严格~"
带着花香的气息忽然靠近。
苏晓晓端着描金瓷杯优雅落座,裙摆绽开完美的弧度。她将另一杯红茶推给沈若光,杯底与桌面接触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不过沈君确实要加油呢,我爸爸认识东京艺术大学的教授......"
"喂喂,这就要走后门了?"沈若光大笑着接过茶杯,故意让瓷器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苏晓晓立即皱眉,却掩不住嘴角的弧度:"真是的,这可是大吉岭......"她佯装生气地伸手要抢,发丝间水晶发卡随着动作闪烁,像她眼里跳动的狡黠光点。
角落传来金属轻叩声。
夏小雨安静地坐在鼓架后,机械般精准地调整着镲片角度。
听到笑声时,她突然抬头,玻璃珠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沈若光。
"雨觉得呢?"沈若光转头问她。
少女的嘴角立刻牵起一个标准弧度的微笑:"光高兴就好。"
她的声音很轻,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鼓棒上刻着的"R.G."——那是他去年送她生日礼物时刻的缩写。
沈若光突然跃上椅子,汽水瓶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斑:"那就这么定了!我们要成为——"
"吵死了。"林语薇把拨片砸向他额头,"先把你走调的高音解决掉再说。"
少年的笑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
————
现实如冷水般浇下。
沈若光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死死按着吉他第三品,疼痛从指尖蔓延到心脏。
阳光依旧温柔,苏优偲的笑容近在咫尺,可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碎片,早已扎进血肉深处。
"学长的手指......在发抖?"
苏优偲疑惑的声音传来。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手背——
"啪!"
吉他落地的闷响打断了这个动作。沈若光猛地起身,阳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斑驳的阴影。
此刻的寂静比任何噪音都震耳欲聋,就像那年他摔门离去时,身后传来的、夏小雨摔碎的节拍器声音。
吉他落地的闷响在空荡的音乐教室里格外刺耳。
沈若光盯着自己发颤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琴弦的触感——太熟悉了,熟悉到令人窒息。
"对、对不起!"苏优偲慌忙从钢琴前站起来,亚麻色的长发随着动作晃动,"是我太得意忘形了..."
"不关你的事。"
沈若光弯腰捡起吉他,动作刻意放慢,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苏优偲绞着手指站在一旁,阳光透过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阴影。突然,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猛地鞠了一躬:
"请指导我钢琴吧!お願いします!"
标准的九十度鞠躬,声音大得在教室里回荡。
沈若光愣住了,这个场景莫名让他想起那些热血校园漫画——女主角执拗地对着男主角大喊"请和我交往"之类的台词。
"我..."他下意识后退半步,"真的很久没碰音乐了。"
"骗人!"
苏优偲直起身,眼睛亮得惊人,"刚才合奏的时候,前辈的手指明明记得所有和弦!"
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一本皱巴巴的乐谱,"你看,我连《月光》的第一乐章都弹不好,左手总是..."
沈若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乐谱上。那是德彪西的《月光》,苏晓晓曾经最擅长的曲子。
回忆像潮水般涌来——那个总是优雅端庄的少女,如何在深夜的琴房里为他弹奏这首曲子,月光怎样流淌在她纤细的手指上...
看着眼前她那焦急但却不失可爱的眼神,心里似乎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只教基础。"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苏优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整个星空的星光。
她突然抓住他的小拇指,强行拉钩:"约好了!每周三放学后!"
少女的手指温暖而有力,沈若光能感觉到她指尖因为练琴留下的薄茧。这种触感太过鲜活,让他一时忘记了挣脱。
"还有..."苏优偲凑近一步,近到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气,"我一定会让前辈重新爱上音乐的!"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沈若光的心脏。
他想说"不可能",想说"别白费力气",但看着眼前少女坚定的眼神,所有拒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挺直脊背充满期待,一个微微佝偻着想要逃离。
"......随你便。"最终,沈若光只是轻轻抽回手,转身走向门口。
但当他握住门把手时,身后传来苏优偲清亮的声音:
"前辈知道吗?《月光》的第三乐章,其实是描写暴风雨过后海面重新恢复平静的样子哦。"
沈若光的手顿住了。
"所以..."少女的声音带着温柔的笑意,"再大的风暴也总会过去的。"
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但那个约定,还有少女执拗的话语,却像一粒种子,悄悄落在他荒芜已久的心田上。
————
便利店的自动门在身后合拢,将深夜的寒意隔绝在外。
沈若光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指间还残留着关东煮汤汁的咸腥味,十一点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投下惨白的光圈,把他的影子拉长又压短。
"喂,小子。"
店长粗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沈若光回头,看见那个总是板着脸的中年男人正叼着烟,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过期了。"店长把袋子塞过来,烟灰随着动作簌簌落下,"反正要扔的。"
袋子里是两盒草莓牛奶,保质期明明还有三天。沈若光张了张嘴,却被店长不耐烦地挥手打断:"赶紧走,别挡着老子锁门。"
还没来得及说出谢谢,自己便已经被推出了门外,看着店里挠挠头装作样子的身影,他还是轻轻鞠了一躬。
路灯将他的影子吞没又吐出,沈若光攥着塑料袋,冰凉的纸盒渐渐被捂热。
这种多余的善意让他胸口发闷——就像上周邻居硬塞来的饭团,就像班主任刻意安排的助学金,就像......
就像苏优偲眼睛里那团永不熄灭的火。
"我一定会让前辈重新爱上音乐的!"
少女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惊得他差点松手,那根被强行拉钩的小拇指又开始隐隐发烫,仿佛还缠着她固执的温度。
公寓的楼梯间比街道更冷。
沈若光轻手轻脚地开门,玄关处没有母亲的鞋子——纺织厂又加班了。他摸黑走进厨房,冰箱的嗡鸣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微波炉"叮"的一声,牛奶的甜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他把温好的杯子放在母亲床头,旁边是昨天原封不动冷掉的麦茶,房门关到只剩一条缝时,他瞥见枕头上散落的止痛药包装。
自己的房间像一座坟墓。
沈若光反锁上门,后背慢慢滑坐在墙角。
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正好照在墙边那把积灰的吉他上——自从父亲葬礼后,它就被塞在这里,琴弦上结着蛛网。
指尖先于意识动了,等他回过神时,已经用袖口擦去了琴颈上的灰尘,木纹在月光下泛起蜂蜜般的光泽。
好轻。
比记忆里轻太多了。
沈若光无意识地拨动最粗的那根弦,"嗡"的一声闷响震得胸口发麻。
灰尘在光束中惊慌逃窜,就像他此刻突然紊乱的呼吸。
"《月光》的第三乐章,其实是描写暴风雨过后海面重新恢复平静的样子哦。"
苏优偲说这话时,手指正按在钢琴的高音区,阳光把她的睫毛染成金色。
他突然想起那个雨天,林薇蜷缩在墙角的样子;想起夏小雨总是一言不发擦拭鼓棒的样子;想起苏晓晓最后一次弹完《梦中的婚礼》,轻轻合上琴盖的样子——
"咔嗒。"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沈若光触电般把吉他塞回墙角,灰尘重新扬起,落在他的睫毛上,像一场微型雪崩。
他保持着蜷缩的姿势,直到听见母亲压抑的咳嗽声,直到月光从地板上悄悄撤退,直到那根被苏优偲拉过的小拇指彻底冷却。
黑暗中,吉他琴箱里还回荡着未散尽的余音。
“我们组乐队吧……”
少女的话此刻却传入了他的脑中,不讨厌,但也不明白。
————
周三的放学铃一响,苏优偲就拽着沈若光的袖口往外冲。
“等等,音乐教室不是往那边——”
“谁说要在学校了?”苏优偲回头冲他眨眨眼,亚麻色的发丝在夕阳里跳跃,“今天可是特训日!”
“特训日是什么!?”
沈若光被她拉着穿过校门,拐进一条他从未注意过的小巷。
巷子尽头是一家不起眼的卡拉OK,招牌上的霓虹灯管坏了一半,勉强拼出“星光”两个字。
推开包厢门的瞬间,沈若光愣住了。
房间里没有俗气的霓虹灯球,也没有油腻的麦克风套。一架电子琴、一套简约的架子鼓,甚至角落里还靠着一把贝斯和一把木吉他。
“怎么样?”苏优偲得意地张开双臂,“我朋友的店!他说乐器随便用!”
沈若光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太像了——像极了当年他们偷偷溜去练习的地下室。
“不是说要教你钢琴吗?”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不好开心玩一次,怎么好好练习嘛!”苏优偲已经蹦到点歌台前,手指飞快地滑动屏幕,“前辈先唱一首?”
沈若光摇头,半开玩笑地后退:“饶了我吧。”
“那——我唱给你听!”
苏优偲没有勉强他,只是抓起麦克风,选了首轻快的流行歌。前奏响起时,她回头冲他笑了一下,然后跟着节奏轻轻摇晃身体。
她的歌声不算完美,偶尔会跑调,但每个字都带着毫无保留的热情。
沈若光靠在沙发上,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的手指上——她弹琴时也是这样的,明明技巧生涩,却总能让人感受到音符里的生命力。
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指开始跟着节奏轻轻敲打膝盖。
苏优偲注意到了,眼睛一亮,突然切了首歌。
“这首!前辈一定会!”
熟悉的旋律响起——是《Lemon》,八爷的嗓音从音响里流淌出来。沈若光怔了怔,这首歌……他曾经在高中文化祭上唱过。
“来吧!”苏优偲把麦克风塞进他手里,眼睛亮晶晶的,“就一首!”
沈若光盯着麦克风,喉咙发紧。但苏优偲已经跟着前奏哼了起来,她的声音清亮,像一缕阳光,硬生生挤进他紧闭的壳里。
‘试试吧……’
他深吸一口气,跟上了第一个音符。
————
走出卡拉OK时,天已经暗了。
街灯一盏盏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苏优偲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手里还攥着喝了一半的草莓牛奶。
“超——开心!”
她转身倒退着走,笑容比街灯还亮,“下次还要来!前辈唱歌真的很好听!”
沈若光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啊!”苏优偲突然指着他,“前辈刚才是不是笑了?!”
“你看错了。”
“才没有!明明就笑了!”她凑近,踮起脚盯着他的脸,“再来一次嘛!”
沈若光别过脸,却忍不住又笑了一下。苏优偲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欢呼起来,伸手去戳他的脸颊。
他下意识地躲开,两人在路灯下闹成一团。
就在这时——
“啪!”
一声脆响。
玻璃罐摔碎在地上,乳白色的液体溅开,在柏油路上蜿蜒成细小的河流。
沈若光的笑容凝固了。
几步之外,一个纤细的身影呆立在原地。
她穿着附近学院的制服,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黑色的长发垂在肩上,怀里还抱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若光,瞳孔微微颤抖,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
沈若光的喉咙干涩得发疼。
“……小雨?”
夏小雨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的目光缓缓移向苏优偲,又落回沈若光脸上。
然后,她转身就跑。
“等等!”沈若光下意识追了两步,却踩到了地上的玻璃碎片。
酸奶的甜腻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合着某种尖锐的、令人窒息的情绪。
苏优偲愣在原地:“那是……?”
沈若光没有回答。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孤独地延伸到夏小雨消失的方向。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