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五岁
晨光穿透阳台的铃兰花苞时,我看见隔壁窗台晃动的影子。
记事起,母亲身上消毒水的味道,父亲空荡荡的相框,还有镜子里苍白的脸——邻居总说像殡仪馆的纸人。
直到五岁那年,隔壁搬来沈叔叔和他总在笑的儿子。
少年踮脚趴在栅栏上,白衬衫被风吹得像鼓起的帆。
他轻轻叩响玻璃,掌心贴着窗面推过来一团棉絮——里面裹着三颗沾露的草莓。
“夏小雨,”他声音像浸在牛奶里的羽毛,“这个不烫手的。” 我隔着玻璃触碰他留在水雾上的指印,凉意顺着纹路爬进掌心。
他忽然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睫毛在晨光下投出蝶翅般的阴影:“等太阳再高些,我们把它种在光里。”
看着隔着一面窗户的脸,自己却也把手完全覆盖在了玻璃上,看着他的笑容,手指微微用力。。
后面总算开门见到了他,他牵着一位比他大的多的男人的手,应该是父亲吧。
“这是小雨,以后是小光的妹妹啦。”沈叔叔的大手揉着我头发。
他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我的脸:
“哇!你的皮肤真的好白呀!”
他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烙进来,“毛玻璃”「咔」地裂开一道缝。
————
小学毕业式那天下暴雨。
父母在客厅争吵「监护权归谁」,瓷盘碎裂声像鼓点。我缩进衣柜,用蜡笔在木板背面画满叉。
“小雨——”
柜门突然被拉开,沈若光浑身滴水蹲在面前,“就知道你在这儿!”
‘为什么你会来……’
他没有解答我心里的疑问,只是对我微微发笑。
他拽出我手里的蜡笔,在满墙红叉中央画了个歪扭的太阳:“看!暴雨天也有太阳哦。”
随后他便牵着我的手,带我不顾一切的从家门跑出去,往自己的家中奔去。
衣柜外雷声轰鸣,他哼着走调的《哆啦A梦》主题曲,把雨声盖了过去。
————
初中天台。
他指着音像店海报上爆炸头的鼓手:“我以后要组这样的乐队!站在最大的舞台上!”
风把他校服吹得鼓胀起来,像随时要飞走的翅膀。
我低头看自己苍白的手指,胸口泛起细密的刺痛——这刺痛在他笑着揉我头发时变得更尖锐。
“小雨当我的鼓手吧?”他突然转头,眼睛亮得灼人,“你节奏感最好了!不是吗!”
“……好。”
声音轻得被风吹散。
那天夜里,我砸碎存了七年的小猪罐,人生第一次求母亲让自己学乐器。
她不想让她失望。
她不想就这样离开她。
她要理解他!她要触碰他!她要陪伴他!
隔天乐器行地下室多了个练习的人偶,机械般重复着枯燥的滚奏。
淤血在虎口凝结成紫斑时,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
“鼓是乐队的心跳。”
————
高中,第一次演出。
舞台沉入雾霭般的蓝调灯光。
沈若光的指尖抚过吉他琴弦,流淌出G大调的细雨前奏。雨声采样器在苏晓晓的钢琴声中苏醒,林语薇的贝斯低音如远雷滚过天际。
当吊镲模拟出第一道雨滴涟漪时,夏小雨的宇宙开始收缩——观众席的荧光海褪成模糊色块,乐器轰鸣融为潮湿的背景白噪。
沈若光解开领口纽扣的瞬间,聚光灯将他染成琥珀色,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他垂眸拨弦时睫毛投下的阴影,像五岁雨季落在窗台的麻雀羽翼。
瞬间貌似一切都停止了。
林语薇甩发时扬起的银色耳坠凝固在半空,苏晓晓按响的延音踏板失去共鸣,唯有他衬衫下摆随节奏摆动的褶皱,在她的视网膜上刻下绵长轨迹。
“When the petal falls on silent strings
Carve our names in April rain。”
他的歌声穿过雨声音效,清澈得像地震夜衣柜外哼唱的《卡农》。
夏小雨的鼓刷悬在军鼓皮上方,羊绒束轻触鼓面的刹那,他忽然抬眼望向鼓架。
隔着三米距离与弥漫的干冰雾气,他的瞳孔倒映出她苍白的脸——如同六七岁时衣柜里的人偶。
鼓刷失控滑落时,沈若光踏着钢琴间奏走向鼓组。
帆布鞋踩过散落的樱花瓣,停在她军鼓阴影笼罩的圆圈里,他弯腰拾起鼓刷的动作被慢放:脊椎弯成青竹的弧度,指尖掠过鼓皮边缘的裂痕。
当他把鼓刷放回她掌心,尾指擦过她手腕突起的尺骨。
37.2度的体温穿透七年时光,烫在六七岁被衣柜木刺划破的旧疤上。
舞台顶光突然转为暖黄,他逆光微笑的唇形在寂静中清晰可辨:"继续啊,小雨。" 飘落的樱花停驻在他肩头,像被雨黏住的蝶。
她想起来了他说的一句话。
“鼓是乐队的心脏。”
可此时,这颗心脏却注视他的脸上,几乎要冲破了。
————
现在。
巷口飘落的樱花与回忆重叠。
夏小雨看着路灯下沈若光仰起的脸庞,他喉结滚动的弧度与十七岁舞台吞咽歌声时如出一辙。
便利店冷藏柜的嗡鸣退成遥远潮声,玻璃门映出她凝固的倒影——唇角还残留着当年他归还鼓刷时,她未能成型的微笑。
酸奶瓶垂直炸裂的脆响,在寂静世界里化作军鼓的轻击。
乳白液体漫过帆布鞋时,沈若光伸手的动作被解构成慢帧:指节屈起的角度,掌心朝上的倾斜度,腕骨凸起的形状——精准复刻舞台拾起鼓刷的轨迹。
"小...雨?"
呼唤被街角风铃吞噬。
夏小雨后退踩碎霓虹倒影,疼痛从脚底蔓延成十七岁被他触碰的腕骨灼热。
钥匙在口袋刻下肋骨凹痕,黄铜柄身「R.G.」的刻字透过布料灼烧皮肤。
当她转身冲进暗巷,身后传来玻璃碎片被拢起的沙沙声——像那夜散场后,他跪在舞台捡拾樱花残瓣的指尖摩挲。
苏优偲蹲身凝视酸奶中的金属物,黄铜钥匙沾着奶渍,柄身阴刻的齿轮符号边缘,一道新裂痕贯穿樱花浮雕的叶脉。
回到家后。
抽屉被拉开时扬起细小的尘埃。
沈若光指尖拂过绒布内衬,黄铜钥匙的轮廓在昏暗台灯下逐渐清晰——柄身阴刻的「X.Y」字母被摩挲得边缘圆钝,像夏小雨总也长不出茧的苍白指腹。
她的皮肤还是如同小时候一样白皙,柔顺的长发,呆滞的双眼……和那,几乎破碎感拉满的眼神。
十六岁初次演出散场时间里。
夏小雨在后台卸妆室堵住他,鼓钥匙塞进他掌心时还带着军鼓皮的余温。
“调音师说…低音弦容易走调。”
她垂眼盯着他贝斯琴头的齿轮钮,耳尖在荧光灯下透出淡粉色,钥匙柄是她用雕刻刀改的,「R.G.」被精心凿成缠绕的齿轮图案,侧缘添了细小的「X.Y」。
此刻钥匙在掌中硌出深痕。
沈若光收拢手指,金属棱角陷进当年她触碰过的掌纹。
窗外忽有车灯扫过,照亮抽屉深处褪色的乐团合照——照片里夏小雨的鼓棒正指向他吉他上的琴弦,而林语薇的指尖悬停在她发顶,像要揉乱那缕总也梳不服帖的碎发。
“呕——”
门外的干呕声如冰锥刺穿幻影。
沈若光反手扣上抽屉,金属撞击声未落已冲进客厅。
母亲蜷在玄关地砖上呕吐,酒气混着香水味蒸腾成酸腐的雾。
散落的文件被秽物浸透,求职信上晕染成丑陋的墨团。
“妈?”
沈若光托起她瘫软的身子,掌心触到她后腰突出的脊椎节,像摸到一串生锈的锁链。
“小光啊…”
她突然睁眼,指甲掐进他手臂,“我……找到新工作了……可以让你……轻松点了……”
未尽的控诉化作剧烈咳嗽,呕吐物溅上他裤脚。沈若光沉默地擦拭她嘴角,那些黏腻的温热让他想起十六岁夏小雨虎口崩裂的血沾在鼓棒缓冲胶的触感。
“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母亲滚烫的额头抵着他锁骨反复呢喃,发丝间的烟酒气像裹尸布缠紧他。
盥洗室镜中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她蜡黄的脸陷在他肩窝,而他右手还无意识攥着裤袋里的鼓钥匙——黄铜棱角隔着布料烙在腿侧,与母亲掐进他臂肉的指甲形成双生痛觉。
当他把母亲安置到床上,止痛药空瓶从枕下滚落。
沈若光拧干毛巾擦净她脚踝沾的污渍,那截伶仃的骨头让他想起夏小雨握着鼓棒时凸起的腕骨。
“周末…”他对着黑暗开口,却听见自己喉间挤出的破碎音节,“…得去趟银行。”
抽屉里的钥匙在夜色中冷却。
锁芯深处传来齿轮锈死的叹息。
他放弃了去见夏小雨的意愿了。
经过那次所谓的特训日也过了两天,周五时间到,可作为肩上还有重担的苦命打工人。
校门口的樱花被暮春的风卷成漩涡。
沈若光低头盯着手机屏幕,兼职网站冷白的光映在他眼底——【深夜物流分拣 时薪1200円】的标题下,联系人号码像一截生锈的铁链。
各种各样的兼职广告在自己的手机上来回显示的,怎么还有潜规则这一类!?
“某些真的是正常人会去做的差事吗……”
“唉……”
撞击来得毫无预兆。
娇小的身躯炮弹般砸进他怀里,肋骨被勒紧的钝痛让他踉跄半步。
熟悉的栀子混着铁锈的气息钻进鼻腔时,他看见黑色发顶的旋涡正抵着自己下颌。
目光看着来人身上的制服,脑中不自觉的就和周三那天见到的身影重合。
夏小雨的双臂如藤蔓绞紧他腰背,指节因过度用力泛起青白色,仿佛要将他的脊椎按进自己胸腔里。
"松手..."
他试图扳开她扣死的手腕,触到她皮肤的一瞬间,两条手臂就如同蟒蛇一般加大着力度。
"小雨,先放……"
"我想你……"
三个字闷在他胸口的布料里,却像三根冰锥扎穿耳膜。
沈若光垂眼看见她颤抖的睫毛,十六岁舞台散场时她也是这样抓着鼓棒缓冲胶,指节白得像随时会碎裂的瓷。
“别这样……小雨,你还是先放……”
"前辈!"
清亮的呼喊割裂暮色。
苏优偲抱着乐谱站在五步外的樱花树下,亚麻色发丝沾着花瓣。
她目光扫过夏小雨绞在沈若光腰上的手臂,怀里牛皮纸袋"啪嗒"落地,德彪西《月光》的乐谱散在风中。
时间被胶着成琥珀。
夏小雨的指尖突然钻进沈若光衬衫下摆。
冰凉的指甲划过他后腰的瞬间,他清晰感觉到她掌心的湿汗正渗进皮肤。
"她是谁……"
夏小雨仰起脸,瞳孔在昏光里缩成针尖,"新的...鼓手?"
最后两个字碾碎在齿间,喉管里溢出铁锈味的哽咽,她的膝盖正无意识抵着他大腿外侧,位置精准对应十六岁舞台他教她双跳技法时,鼓棒曾触碰的腿骨隆起点。
苏优偲捡乐谱的动作僵在半空。
当她抬头时,夏小雨突然将脸埋进沈若光颈窝,齿尖隔着布料厮磨他的锁骨——那个曾被舞台吊灯划出十厘米伤口的旧地。
"不是要教我《月光》第三乐章吗?"
苏优偲站起身,乐谱边缘在掌心卷成筒状,"这位...需要帮忙吗?"
她向前半步,帆布鞋踩住随风翻动的谱页,德彪西的手写体签名在鞋底皱成痛苦的曲线。
沈若光感到颈动脉被夏小雨的鼻息烫灼。
她的右手正滑向他裤袋,指尖隔着布料勾勒鼓钥匙的形状——那枚刻着「X.Y」的金属物此刻紧贴他腿肌,随心跳搏动烙下刑具般的温度。
樱花掠过苏优偲骤然攥紧的拳头。
风里飘来她轻不可闻的叹息:
"看来今天的特训..."
听到这话,不知道为什么,犹如微风牵动的柳絮一样,沈若光的身体一颤,随后下意识的开口。
“不是,我……”
夏小雨的牙齿突然咬住衬衫布料。
刺痛炸开的刹那,沈若光听见她喉间溢出的、被血沫包裹的嘶鸣:
"——不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