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霓虹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晕染开一片迷离的光斑。
咖啡机尖锐的蒸汽嘶鸣、顾客低语的嗡嗡声、杯碟碰撞的清脆声响……这些日常的噪音此刻却像钝刀子一样，一下下切割着沈若光紧绷的神经。
他机械地擦拭着吧台，水渍在光洁的木面上留下蜿蜒的痕迹，一如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答应了苏优偲。
这个决定本身就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更深的困境已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人。
在讨论中乐队需要五个人：主唱、吉他、贝斯、鼓、键盘。
他和苏优偲，一个放下了主唱，一个拿起了琴，勉强填了两个坑。
剩下的三个位置，如同三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他刚刚燃起的那点微末的希望。
事到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站在舞台中央、用燃烧般的歌声点燃全场的少年主唱。
心境变了，那个位置，他回不去了。
所以，他把所有位置都放开了，期待着能有志同道合的人被吸引而来。
然而现实冰冷刺骨。
几天来，他和苏优偲利用课余时间，几乎跑遍了学校里所有跟音乐沾点边的角落。
音乐社团活动室是他们去得最多的地方。
面对他们“寻找乐队成员”的询问，回应他们的多半是好奇的打量、善意的调侃，甚至是毫不掩饰的嗤笑。
“乐队？现在谁还搞乐队啊，多老土。”
“玩票可以，认真搞？算了吧，毕业要紧。”
“主唱？哈哈，沈若光你自己怎么不上？当年不是挺风光的嘛？”
“苏同学，玩玩可以，别太当真啦，小心耽误学业。”
玩笑般的态度，轻飘飘的拒绝。
虽然对沈若光而言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但他担忧的看向苏优偲，似乎她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反而是继续充满活力的带着自己东跑西跑。
但是现实就是现实，有时候梦总是一瞬的事。
一次次的碰壁，让苏优偲明媚的笑容也染上了几分疲惫，而沈若光心底那点好不容易被苏优偲点燃的火苗，在冷风冷雨中摇曳得越来越微弱。
“唉……”
沈若光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抹布丢进水槽。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头的烦闷，打工的时间也变得格外漫长难熬。
他盯着玻璃杯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脸上写满了挫败和迷茫。
自己怎样倒也是可以消化。
但是苏优偲的坚持，是不是也终将被这无情的现实消磨殆尽？
就在他沉浸在这片灰色的思绪泥沼中，几乎要被吧台的嘈杂淹没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咖啡馆那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窗外是步行街熙攘的人流，各色雨伞匆匆移动，像一片片漂浮的蘑菇。
然后，他的目光定住了。
玻璃窗的对面，隔着薄薄的水汽和霓虹的流光，一道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似乎在看便利店的招牌，又或者只是在避雨，伞沿压得有些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抿着的唇。
但那身形，那站立的姿态，那在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倔强的轮廓……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玻璃窗内外，他和那道身影隔着雨幕无声地对峙。
他注视着那道单薄的身影，那个身影也微微颤抖着，伞沿此刻被凉风微微吹起，那双呆滞的眼睛看了过来。
一跟那双眼睛对视，自己肩膀上的痕迹就会不自主的疼痛。
“小雨……”
窗外的她，身形单薄得像是能被风吹散的纸片。
雨水顺着她低垂的伞沿不断滴落，在她脚边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她微微抬着头，目光穿透玻璃上的水痕和便利店内暖黄的灯光，精准地、死死地锁定在他身上。
那双眼睛……沈若光的心猛地一沉。
几天的见面里，她似乎短暂地恢复了平静。
但此刻，那平静荡然无存。
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像两颗失去光泽的黑曜石，深不见底，仿佛灵魂真的被某种力量粗暴地抽离了，只剩下一具精致却冰冷的人偶外壳。
然而，就在与他视线交汇的刹那，那空洞的深处，骤然迸射出一种极其危险的光——冰冷、尖锐、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着，如同黑暗中潜伏的野兽锁定了猎物。
沈若光被她眼神里的东西刺得心头一悸。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忽略了心底那点异样的不安和沉重的过往，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他推开员工通道的门，顾不上披件外套，就这么冲进了冰冷的雨幕。
“小雨？！”
他几步跑到她面前，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制服衬衫，带来一阵寒意。
“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目光急切地在她苍白的脸上搜寻。“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夏小雨没有回答。
她只是站着，像一尊在雨水中浸泡的石像。
抿紧的双唇绷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压抑着什么。
她的左手死死地攥着自己衣角的下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而她的右手，则紧紧地捏着一个手机，屏幕是亮着的，微弱的光芒映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更添几分诡异。
沈若光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略微不适。
那空洞又危险的眼神，那死寂般的沉默，都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叹了口气，语气放得更软，带着劝哄的意味：“雨太大了，听话，赶紧回家去，别感冒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好吗？”他伸出手，想轻轻碰碰她的肩膀，示意她离开。
就在他准备收回手，转身回店里继续工作的瞬间——
那只一直死死攥着衣角的左手，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毒蛇，闪电般伸出！
冰冷、湿滑、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夏小雨的左手猛地抓住了沈若光正欲离去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钳制。
沈若光完全没有防备，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强硬一拽，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扑去，一头撞进了她小小的伞下空间。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混合着雨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本身的清冷气息。
伞下的光线昏暗，但手机屏幕的光芒却异常刺眼。
沈若光被拽得重心不稳，目光本能地下移，落在了她一直紧握在右手的手机屏幕上。
屏幕上显示的，赫然是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有些眼熟，似乎是学校音乐社的角落。
照片的中心，是苏优偲那张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脸庞。她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甜美得毫无阴霾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一根俏皮的食指竖起，轻轻点向镜头的方向，像是在隔空邀请着什么。
而照片的背景，那个被虚化处理、正低头调试着什么的模糊身影——沈若光的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正是他自己！
照片下方，还有一行配文，字体活泼跳跃：
“有没有人来加入我们呀，根本找不到成员嘛。(╥﹏╥)”
这张照片，显然是苏优偲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拍的，还发在了某个社交平台上！
一股寒气顺着沈若光的脊椎急速窜上。他猛地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夏小雨。
她的脸依旧苍白，眼神依旧空洞得像个漂亮的人偶。
但就在这死寂的躯壳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的火焰在疯狂燃烧，她紧攥着他手腕的左手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用力。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就在这片雨声中，夏小雨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她那双失去焦距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沈若光，毫无血色的唇瓣轻轻开合。
一个呆板的、毫无起伏的、如同电子合成般冰冷的声音，穿透淅沥的雨声，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进了沈若光的耳膜：
“光……你打算……再一次抛弃我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沈若光的心脏深处。
伞下狭小的空间，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冰冷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沈若光试图维持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落，滑过僵硬的脸颊，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夏小雨眼中那片空洞深渊里燃起的、名为“质问”的业火更让他心胆俱寒。
他看到了。
看到她那双原本如同精致人偶般空洞的黑眸，在吐出那句“再一次抛弃”后，瞳孔骤然收缩！像是平静的死水潭下突然有剧毒的暗流疯狂涌动。
那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濒临崩溃边缘的痛苦和愤怒。
“明明……是我……” 夏小雨的声音不再是刚才那毫无起伏的声音，而是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无法控制的颤抖，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充满了砂砾般的粗粝感。“明明是我……最早和你相遇……”
她攥着沈若光手腕的左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冰冷得如同铁钳。
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会彻底崩溃尖叫，但那压抑的语调反而更具穿透力，字字泣血：
“为什么……？”
她微微仰起脸，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为了……能和你处于同一地方……我做了很多了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控诉的尖锐。
“鼓……！我努力学了！手上磨破了多少次……节拍器响到深夜……那些我不会的表演……那些让我害怕得要死的舞台……我都强迫自己去做了！去学了！去站上去了啊！”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空洞的眼神里终于被巨大的委屈和不解填满，那危险的光芒却更加炽盛：
“可是为什么……？可是为什么啊……！”
她死死盯着沈若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灵魂深处那个答案：
“明明……明明当时……你那个逃避的眼神……却让我那么难过……像被丢进了冰窖里……我每天都在想，是不是我哪里不够好……是不是我太笨了跟不上你……”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结果……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又遇见你……！”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手机屏幕上苏优偲那张灿烂的笑脸，又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重新死死锁住沈若光，那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刺痛：
“结果……你的笑容……却那么自然地……展露给了别人……直到现在……”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带着一种濒临碎裂的绝望，“你又要离开我……去组建新的……没有我的乐队……？”
一连串压抑了太久太久的质问，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多年来的委屈、付出、恐惧和病态的执着，铺天盖地地砸向沈若光。
他被这汹涌的情感冲击得头晕目眩，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回响。
他看着眼前这张苍白、激动、充满了痛苦执念的脸，那个曾经安静如人偶的女孩此刻像一只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却依旧亮出獠牙的小兽。
旧日的愧疚如同沉重的锁链，勒得他喘不过气。
眼前的困境和苏优偲带来的那点微弱曙光，在此刻夏小雨绝望的嘶吼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混乱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江倒海，自责、茫然、疲惫、还有一丝对这份沉重感情的窒息感交织在一起。
他几乎是出神地、无意识地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更像是灵魂深处最真实的叹息：
“我……很抱歉……”
“后悔”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夏小雨心中那扇名为“希望”的、摇摇欲坠的门。
她的瞳孔猛地亮了一下，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希冀光芒。
但沈若光后面的话——也许是解释，也许是道歉，也许是试图理清这团乱麻——还未来得及出口！
“——那为什么不和我组！！！”
夏小雨猛地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化作一声凄厉、绝望、如同小兽濒死般的嘶吼！
这声嘶吼彻底撕裂了她之前努力维持的、人偶般的平静表象，露出了底下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却依旧死死抓住眼前这个人不肯放手的、病态执拗的心！
她的左手死死拽着沈若光的手腕，仿佛那是她溺亡前唯一的浮木。
伞下的空间被她激烈的情感彻底填满，几乎令人窒息。
她仰着脸，泪水终于和雨水混在一起，汹涌地落下，那双曾经空洞的黑眸此刻燃烧着熊熊烈火，是愤怒，是委屈，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更是孤注一掷的哀求：
“明明！我只有你了啊！光——！！
最后那一声呼唤，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穿透冰冷的雨幕，狠狠砸在沈若光的心上，也砸碎了咖啡馆玻璃窗后隐约传来的、那个属于“正常世界”的模糊喧嚣。
世界，仿佛只剩下伞下这片被绝望和执念彻底吞噬的方寸之地。
眼前这个泪流满面、嘶吼着的女孩，再也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安静跟随的影子。她变成了一团浓稠、冰冷、带着毁灭气息的烟雾，将他紧紧包裹，拖向那深不见底的、名为“过去”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