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我只有你了啊!光——!!”
夏小雨那声嘶力竭、带着泣血般绝望的嘶吼,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沈若光的耳膜上,余音震得他脑仁嗡嗡作响。
伞下狭小的空间被她的痛苦、质问和那令人窒息的执念彻底填满,黏腻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紧紧包裹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
他避无可避。
那双曾经空洞如人偶的黑眸,此刻死死地黏在他的脸上,里面翻涌着太多他不敢深究、也无法承受的情绪——被抛弃的恐惧、多年付出的委屈、目睹他“转向他人”的刺痛,以及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孤注一掷。
这黏腻的、仿佛要将他吞噬殆尽的眼神,像冰冷的蛛网,将他牢牢缚在原地。
大脑一片混乱,浆糊般无法思考任何关于乐队、关于苏优偲、关于未来的事情。
沉重的负罪感和被旧日阴影笼罩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海水漫过头顶。那句脱口而出的“我很后悔……”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眼前这失控的场面。
后悔什么?
后悔当年的一走了之吗?
这个念头一起,沈若光的意识像是被强行拖拽着,坠入了一片由冰冷字节构筑的深海。
那是他后面才发现,自从自己离开后,自己自暴自弃的时候……
“光……你能理理我吗?”
“光……为什么……”
“光……”
……
那段时间后退出后的日子里,无数条简短的、带着试探、不安、最终只剩下卑微祈求的讯息,如同幽灵般浮现在沈若光混乱的脑海中。
那是他高中突然退出乐队、近乎人间蒸发后,夏小雨发给他的。
一条条,一天天,持续了多久?
他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当时像个懦夫一样,换了号码,切断了所有联系,将这些带着她体温和绝望的呼唤,连同那个自暴自弃的自己,一起埋葬在了未读的深渊里。
全部石沉大海。
他从未回应过哪怕一个字。那些冰冷的“未读”标记,像一把把钝刀,日复一日地凌迟着伞下这个女孩的心。
她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在深夜一遍遍敲下他的名字发送?又是如何在一次次石沉大海的绝望中,慢慢把自己封闭成了那个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的人偶?
回忆的碎片锋利如刀,而更近的、更鲜活的一把刀,紧接着刺入他的意识。
是不久前。
画面清晰得刺痛:夏小雨攥着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盒沈若光曾经最喜欢的、某个牌子的原味酸奶。
她记得,他一直喜欢这个味道。
也许是鼓起了一万分的勇气,也许只是潜意识里想靠近一点点他残留的痕迹,她鬼使神差地买了下来,走向了他偶尔会经过的那个街角路口。
然后,她看到了。
路口温暖的阳光下,沈若光正和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在一起。
是苏优偲。
他们在说着什么,苏优偲似乎在调侃他,眉眼弯弯,笑容明媚得像初夏的阳光。而沈若光——那个在她记忆里总是带着疏离和沉默,在她无数条讯息前如同冰山般的沈若光——竟然也笑了。
不是敷衍,不是客套。
那是一个不经意间流露的、轻松甚至带着点无奈纵容的笑容。
是她夏小雨拼尽全力练习打鼓磨破手指、强迫自己站上恐惧的舞台、在无数个夜晚对着空白的聊天框祈求,也再想看到的笑容。
那一刻,时间对夏小雨而言,凝固了。
错愕。
呆滞。
手中的塑料袋仿佛有千钧重。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地、残忍地绞紧!
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堵住,无数次想发出声音——也许是质问,也许是哭喊,也许只是卑微地叫一声“光”……
但就在沈若光似乎察觉到什么,目光下意识地朝她这边扫过来的瞬间——
她逃了。
身体的本能快于崩溃的意识。
她猛地转过身,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更像一个可耻的窃贼被发现,仓惶地、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个路口,逃离了那个刺眼的笑容,逃离了那个让她心脏绞痛到几乎碎裂的场景。
和他当年退出一走了之的身影,何其相似。
都在「逃避」。
伞下冰冷的现实将沈若光从残忍的回忆中拉回。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他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眼神却依旧死死黏着他的夏小雨,看着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一个满身狼狈、被愧疚和过去压得喘不过气的、同样在逃避的懦夫。
这一次,他无处可逃。
黏腻的空气,黏腻的视线,黏稠的过往……一切都沉重得让他只想沉入地底。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发出了一声近乎叹息的、低落的回应,带着认命般的疲惫:
“……小雨。”
声音干涩沙哑,“我……” 后面的话语,却再次被沉重的空气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面对现实的、一片失落的茫然。
沈若光的声音干涩,带着认命般的低落。
黏腻的空气压迫着他的胸腔,夏小雨那死死黏在他脸上的、混合着绝望与执念的眼神,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得他浑身不适,灵魂深处那个懦弱的、只想逃离的声音在疯狂叫嚣。
逃吧!像当年一样!
那个狼狈地冲出音乐教室,将一切混乱、失败和身后呼唤彻底关在门外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他的眼神下意识地想要躲闪,想要避开夏小雨那令人窒息的目光。然而,就在视线游移的瞬间,却再次落到了她依旧紧握着的手机屏幕上。
屏幕的光在伞下的昏暗中显得有些刺眼。
照片里,苏优偲沐浴在阳光下,笑容甜美而充满活力,俏皮的手指仿佛带着温度。
她的身后,是模糊的自己。
阳光中的亚麻色少女……
一瞬间,关于苏优偲的一切,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汹涌地灌入他混乱的脑海。
她不由分说的将他拉进未来的幻想中,带着不容拒绝的直率。
她得知他过去时的惊讶,却没有丝毫鄙夷,反而带着一种“原来如此”的明朗。
她提出重组乐队时,眼中燃烧的、几乎有些天真的火焰。
她拉着他去音乐社询问,面对那些玩笑和拒绝时,虽然沮丧却从未熄灭的热情。
她偷拍下这张照片,配着那句“根本找不到嘛”的俏皮文字时,那份纯粹的、想要达成目标的执着……
她像一轮突然闯入他灰暗世界的太阳,霸道地驱散阴霾,用她的方式,强硬地将他从自我放逐的泥沼里往外拽。
她对他的态度,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是带着点蛮横的鼓励、是仿佛能融化一切坚冰的温暖笑容。
他想起了自己对她许下的承诺。
不仅仅是对组建乐队的应允,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宣战——对那个习惯性逃避的沈若光的宣战。
苏优偲的光芒,承诺的重量,如同两根坚韧的绳索,猛地拉住了他即将滑向逃避深渊的脚步。
不能退缩。
事到如今,不能退缩!
一股奇异的力量,混杂着愧疚、责任感和一丝被点燃的微小火苗,猛地冲散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黏腻感。
沈若光怔住了,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扳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雨水的冰冷和泥土的气息。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动作。
他抬起那只没有被夏小雨抓住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地、极其温柔地拂过她泛红的、被泪水浸湿的眼眶。
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和濡湿的睫毛,夏小雨的身体猛地一颤,像受惊的蝶翼。
她死死抿着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更加用力地抿紧了,仿佛在拼命压抑着汹涌的情绪。
沈若光看着她脆弱又倔强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再干涩低落,而是带着一种沉淀后的、试图坦诚的平静:
“我答应组建乐队……是因为苏优偲。” 他清晰地念出这个名字,感觉到夏小雨抓着他手腕的手指瞬间收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但他没有退缩,继续说了下去,目光坦然地迎向她那双翻涌着痛苦和不解的眼眸:“是她……让我觉得,或许可以试着……重新面对音乐。”
他顿了顿,看着夏小雨瞳孔深处剧烈的震动,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而如今,小雨……”
他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恳求的意味:
“我希望你能帮我。”
帮我。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夏小雨混乱而痛苦的世界。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又危险的黑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她死死地盯着沈若光此刻的脸——那褪去了逃避和茫然,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透出某种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认真神情。
这个神情……这个神情……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高一,音乐社团教室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光洁的木地板上。那个还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沈若光,抱着吉他,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带着点紧张却又充满期待的笑容:
“小雨,要不要……和我一起组乐队?”
那时他的眼神,就是这样!带着光,带着邀请,带着一种让她无法拒绝的、心尖发烫的认真!
一模一样!
“光……你……”
夏小雨喃喃出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巨大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的沈若光,似乎和记忆深处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主唱的身影,在伞下的雨幕中,短暂地、令人心悸地重合了!
就在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和冲击而彻底愣神的瞬间——
沈若光动了。
他微微低下头,靠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
他温热的、带着些许急促的气息,拂过夏小雨冰冷湿润的脸颊,像一阵微小的电流
他的眼眸近在咫尺。
那双眼睛,几年过去,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染上了疲惫和沧桑,但此刻,那眼底深处透出的东西,却和当年邀请她时如出一辙——一种专注的、带着恳求的、仿佛将全部希望都系于她一身的眼神!
就是这种眼神!
她拒绝不了!
从来就拒绝不了!
“轰——!”
夏小雨心中那用无数委屈、愤怒、恐惧和病态执念筑起的高墙,在这熟悉眼神的注视下,如同被汹涌的洪流冲击的沙堡,瞬间分崩离析,轰然倒塌!
所有的防备,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执拗……在这一刻,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呜……!”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巨大悲鸣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溢出。
紧接着,如同决堤的洪水,滚烫的眼泪汹涌而出,比伞外的雨水更加密集、更加滚烫!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前猛地一扑!
“光——!”
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夏小雨松开了那只一直死死抓着他手腕的左手,双臂却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颤抖地抱住了沈若光的腰!
她的脸深深埋进他湿透的制服衬衫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痛哭声。
那哭声里,有积压多年的委屈,有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有被那份熟悉眼神击穿的软弱,更有一种仿佛要将灵魂都哭出来的绝望与……释然?
沈若光被她抱得几乎喘不过气,身体僵硬了一瞬。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躯的颤抖,那滚烫的泪水迅速渗透他冰凉的衬衫,灼烧着他的皮肤。
雨水敲打着伞面,伞下,只剩下少女崩溃的恸哭,和一片狼藉却终于不再黏腻冰冷的……拥抱。
可能沈若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对的,但如今他也已经不在乎那么多了。
这个拥抱,便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