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薇那死死抓住苏优偲手腕的、冰冷而颤抖的手指，仿佛不是她自己的。
手机屏幕上那个模糊的身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捅开了她刻意尘封、早已锈死的记忆之锁。
眼前昏暗的音乐教室瞬间扭曲、褪色，被拉拽回多年前那个同样令人窒息、却更加冰冷的夜晚。
————
她出生在一个外人看来堪称“体面”的家庭。父亲是大学教授，儒雅沉稳；母亲是画廊主理人，优雅知性。
老派的观念在这个家根深蒂固——体面、克制、维持表面的和谐高于一切。
他们对林语薇并非不关心，只是这份关心被包裹在繁重的课业、各种“提升修养”的才艺班以及对他们自身完美形象的维护之下。
他们担心她的成绩、她的表现、她是否足够“优秀”以匹配叶家的门楣，却似乎很少去关心，那个安静地坐在琴房里一练就是几个小时的女儿，心里在想什么。
一直维持着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
直到那个普通的、本该平静的夜晚。
初中的林语薇，心思远比同龄人敏感纤细。
她早已察觉到家中那层完美表象下的细微裂痕——父亲晚归时身上偶尔沾染的陌生香水味，母亲接到某些电话时躲闪的眼神和强装的笑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她像往常一样，在完成繁重的课业和练琴后，准备洗漱睡觉。
经过父母紧闭的卧室房门时，里面压抑的、如同闷雷般的争吵声，却让她瞬间定在了原地。
“……你那些事情到底要怎么样！”
母亲的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尖利和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完全撕碎了平日的优雅从容。
“你不要那么激动。”
父亲的声音传来，试图维持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极力压抑的烦躁。
“激动！？你还有脸说这个！”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伴随着某种东西被扫落在地的碎裂声，“如果不是我发现了！你还想瞒我多久！”
“你听我说……” 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还想怎么说！”
母亲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歇斯底里，“那些转账记录！那些照片！那个……那个女人！你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吗？！”
“冷静点！你想一想！语薇还小，就在隔壁！你现在这么闹，让她听到，不合适！”
父亲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威胁的意味，他搬出了她的名字，像一面挡箭牌。
“不合适……？哈哈……不合适……”
母亲的声音变成了凄厉的冷笑，笑声中满是悲凉和疯狂，“你跟我说不合适？！如果不是我发现了，你是不是打算瞒到她长大成人？瞒到……”
后面的声音被巨大的抽泣和呜咽淹没，夹杂着父亲低沉急促的、徒劳的辩解。
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在地上拉出一道冰冷的光带。
林语薇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点点声响就会惊动门内那两头濒临失控的困兽。
那些破碎的、充满恨意和背叛的字眼，像冰冷的毒针，一根根扎进她年幼的心脏。
父亲的外遇，母亲可能的“往来”……那些她隐约察觉却不敢深想的阴暗猜测，在此刻被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眼前。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自己房间的书架。
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个精致的、镶着金边的相框。
照片里，是几年前某个阳光明媚的假日，他们一家三口在郊外野餐的场景。照片上的她，大概只有十岁，穿着漂亮的碎花裙子，被父母亲昵地拥在中间，三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灿烂的笑容。
那是她珍藏的、关于“家”最温暖的记忆象征。
然而此刻，在门外歇斯底里的争吵声和门内昏暗的光线下，照片上那温馨的笑容，那明媚的阳光，都显得那么虚假，那么……暗沉。
相框的玻璃反射着走廊昏暗的光，像一块冰冷的墓碑，蚕食着她心中关于“家”的美好幻想。
原来，那些所谓的体面和关心，都只是华丽袍子下爬满的虱子。
原来，她小心翼翼维护的“优秀”，在父母崩塌的世界里，毫无意义。
原来，她最害怕的，不是练不好琴，考不好试，而是这个看似坚固的“家”，早已从内部腐烂，摇摇欲坠。
那个夜晚，她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在冰冷的墙边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门内的争吵变成绝望的呜咽，再变成死一般的沉寂。
她没有哭，只是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相框里笑容的暗淡，彻底碎裂、冷却、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
高一的那年初冬，记忆如今再回想虽然还有些模糊，只记得那晚的雨冰冷刺骨。
她因为拒绝了同校一个颇受欢迎的学长关于贝斯的请教——她讨厌那些带着明显目的性接近她的男生，尤其是当她抱着乐谱时，他们眼中闪烁的并非对音乐的尊重——而被几个喜欢那个学长的女生堵在了放学后僻静的小巷里。
污秽的雨水溅在她洁白的制服袜子上，书包被粗暴地扯落，里面的乐谱散落在泥水里。
推搡，辱骂，带着嫉妒和恶意的词汇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她身上。
她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那是她最后的壁垒，身体僵硬，眼神空洞地望着湿漉漉的墙壁，像一尊即将被雨水冲垮的石膏像。
反抗？尖叫？
她早已习惯将一切情绪冰封，只是那深入骨髓的冷意和屈辱，让她微微颤抖。
就在绝望的冰冷几乎要将她吞噬时——
小巷口的破烂木门一下子就被推倒。
一个清亮、带着少年特有磁性的声音，像一把利剑劈开了雨幕和污言秽语！
紧接着，一个身影冲了进来，动作快得让她没看清。
只听到几声惊呼和混乱的脚步声，那几个围堵她的女生似乎被吓到了，骂骂咧咧地迅速消失在雨巷深处。
巷子里只剩下冰冷的雨声和她粗重的喘息。
她抬起头，雨水模糊了视线。
只看到一个穿着不同学校制服的少年站在她面前，雨水顺着他利落的黑色短发滑落，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
他的眼神很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气和…关切？
“还好吗？”
少年蹲下身，声音放柔了些，试图看清蜷缩在墙角的她。
林语薇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将混有污水的书包抱得更紧，像一只受惊的刺猬。
少年看了看她湿透的、沾满泥点的制服，又看了看她怀里死死护住的物品，眉头微蹙。
他利落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看起来还很新的深蓝色运动外套，不由分说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暖，披在了她冰冷颤抖的肩膀上。
“先披上，别冻坏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
没等她反应，少年已经转过身，背对着她蹲了下来。
“上来。” 他的声音很干脆，“这地方太阴了，我背你出去。”
林语薇愣住了。
看着眼前并不算特别宽阔、却显得异常可靠的少年背影，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微澜。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拒绝，或者说，她早已失去了拒绝的力气。她小心地将书包背好，然后，带着迟疑和一种陌生的依赖感，趴上了那个温暖的脊背。
少年的身体微微一沉，随即稳稳地站了起来。
他的体温，隔着湿透的校服，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的身上，驱散着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雨水打湿了他的脖颈，带着洗发水淡淡的清爽气息。
“嘿，还挺沉，看来你伙食不错？”
林语薇的脸颊微微发热，将脸埋在他肩颈处的衣料里，没有说话。
但少年的体温和他身上那股干净阳光的气息，像一道暖流，让她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感受到背上女孩细微的变化，少年微微侧了侧头，嘴角似乎上扬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家”这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
林语薇的身体再次僵硬起来，那个摇摇欲坠、充满谎言和冰冷争吵的地方……她不想回去。
脆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淹没了她所有的防备。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脸更深地埋进少年温暖的后颈，闷闷地、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低语道：
“不……不想回……”
少年背着她行走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他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犯难。
在雨夜里背着一个不肯回家的陌生女孩……这情况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呃……”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思考对策。
林语薇能感受到他背脊肌肉的紧绷。就在她以为他会把自己放下或者劝解时，少年却无奈地、认命般地轻轻叹了口气。
“唉，真拿你没办法……”
那声叹息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少年特有的、带着点笨拙的担当。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背得更稳了些，然后迈开脚步，朝着与回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先去个能避雨的地方吧。”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明亮的灯光透过玻璃门，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少年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推开店门，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去。
店内温暖干燥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们。他环顾四周，将她安顿在靠窗的、相对安静的塑料座椅上。
“你坐这儿等一下。” 他嘱咐了一句，然后快步走向柜台。
林语薇抱着书包，缩在宽大的、带着少年体温和雨水气息的外套里，默默地看着他和便利店的老板交涉。
只见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比划着说了些什么。老板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大叔，看了看角落里的林语薇，又看了看湿漉漉的少年，点了点头，从柜台下拿出了一条干净的白色毛巾递给他。
少年拿着毛巾快步走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局促的红晕。他将毛巾递到叶语薇面前，眼神有些闪躲，声音也低了几分：
“那个……擦擦吧，不然容易感冒。” 他指了指她还在滴水的头发和湿透的制服袖子，“外套……你先披着吧，别嫌弃。”
看着他这副明明做了好事却像做错了事般手足无措、耳根微红的可爱模样，林语薇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石子。
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情绪涌了上来，她几乎控制不住，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噗嗤”笑声。
这声轻笑让少年更加窘迫，他有些懊恼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小声嘟囔道：“别……别打趣我啊……”
很快，他买了两杯热饮回来。
一杯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是温热的奶茶；另一杯他自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似乎是滚烫的咖啡，他隔着纸杯小口地吹着气，试图让它凉得快一些。
“喝点热的，暖和暖和。” 他示意了一下桌上的奶茶。
林语薇没有拒绝，伸出冰冷的手指，捧住了那杯温热的奶茶。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渗入冰冷的身体，也似乎融化了一些心头的坚冰。
便利店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运转的轻微嗡鸣和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少年似乎暂时不知道说什么，他安静地坐在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老式的MP3播放器，塞上了一只耳机，将另一只耳机空着。他微微闭着眼，手指在桌面上随着听不见的节奏轻轻敲打着。
林语薇没有打扰他，只是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奶茶。偶尔，她会悄悄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身边的少年。
他听得很专注，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是一种沉浸在音乐中的、纯粹享受的表情。虽然听不到声音，但看着他手指敲打的节奏，林语薇猜测那应该是一首很有活力的乐曲，节奏感强，旋律激昂，充满了青春的气息——是现代乐队的曲子吧？和她在家里被迫练习的那些乐章截然不同。
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
或许是便利店温暖的灯光，或许是手中奶茶的暖意，或许是他身上那种干净阳光又带着点笨拙可靠的气质，让她暂时卸下了防备。
她注视着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好奇：
“你……很喜欢这种吗？”
少年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开口，愣了一瞬，随即摘下那只耳机，转过头看向她。他的眼睛很亮，像雨后被洗过的夜空里的星星。
“嗯？”
他反应过来她问的是音乐，随即脸上露出一个干净明朗的笑容，“嗯，差不多吧。”
他晃了晃手里的MP3，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林语薇从未见过的光芒。
“这种音乐……很有力量，不是吗？”
他看向窗外的雨幕，声音带着一种憧憬，“有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大家都喜欢的事，把心里的想法用音乐吼出来……那种感觉，难道不是很有意思吗？”
「这种音乐……很有力量，不是吗」
「有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大家喜欢的事……」
少年的话语，像一道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林语薇心中那层厚重的、由家庭阴霾和校园冰冷筑成的坚冰！
她看着他眼中那纯粹而热烈的光芒，看着他嘴角那抹充满希望的弧度，一种强烈的、近乎疼痛的悸动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那道一直以来在她心中绷得死紧的、名为“孤独”和“防备”的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抽动了一下！
他在看窗外的雨，眼中映着灯火，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而她在看他，眼中映着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冰封世界里唯一的光源。
一种强烈的、几乎让她窒息的渴望，冲破了所有的枷锁。
她甚至没有经过大脑思考，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个日夜、却从未敢对任何人说出口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带着一丝颤抖，却又无比清晰：
“我……我能……加入吗？”
————
现在，林语薇此刻一人独坐在音乐教室的角落，屏幕的反光照亮着此刻她布满阴郁的脸。
屏幕上苏优偲的脸此刻被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只有背后那个身影，此刻在她的双眸中倒映出来。
她将手机屏幕死死的按在自己的胸口处，仿佛要将那个身影穿透屏幕，将「他」彻底的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