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成冰,沉重地压在学院音乐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苏优偲煞白的脸和那双盛满惊骇、受伤与难以置信的眼眸,透过门缝死死钉在沈若光身上。
而那个白发如雪的陌生少女,在收回悬于他下颌边的冰冷指尖后,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冰冷刺骨的弧度,更让沈若光如坠冰窟。
他想开口,喉咙却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他眼神中茫然的注视着面前的女孩,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沈若光记忆深处最底层、几乎被彻底遗忘的一扇门——
灼热的盛夏午后,蝉鸣聒噪得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六七岁的沈若光,穿着洗得发白的背心短裤,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
他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穿过家属院后那片浓密的树荫,想找个凉快地方躲懒。
树根盘虬的老槐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孩子蹲着,背对着他,戴着一顶宽大得几乎不合尺寸的旧草帽,帽檐压得很低,完全遮住了脸。
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小小的石像,正死死盯着树根缝隙里一列蜿蜒爬行的黑蚂蚁。
沈若光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同龄的孩子都在疯跑玩闹,汗水混着泥巴,笑声能把天掀翻。
可这个身影,却散发着一种截然不同的、让他莫名心头发紧的“安静”。那不是普通的安静,更像……一种凝固的焦虑,一种对脚下微不足道的蚂蚁命运的全神贯注,仿佛那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鬼使神差地,他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风,恰在此时拂过树梢,也调皮地掀动了那顶宽大的草帽边缘。
一缕发丝,在斑驳晃动的树影下显露出来。
不是常见的黑色、棕色或黄色。
是纯白。
如同冬日初雪,不掺一丝杂质的、刺目的纯白!
那白色在浓绿的树荫和深褐的树干背景下,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奇异感。
更让沈若光心头一跳的是,随着帽檐被风掀起更多,女孩后颈处一片更大的、同样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也暴露在空气里,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冷玉。
“喂……” 年幼的沈若光带着孩童特有的、未经世事的莽撞和好奇,忍不住出声。
听到声音,那个小小的身影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雏鸟。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僵硬感,转过头来。
草帽的阴影下,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没有孩童的清澈或懵懂。
它们大而空洞,瞳孔的颜色淡得近乎不像寻常人的眼眸,浅色的黄色瞳孔,像两块冰冷的、打磨过的琥珀。
被这样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若光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所有好奇都冻成了冰。
他甚至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女孩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害怕,没有羞涩,也没有被打扰的恼怒,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然后,她极其迅速地、像受惊的小兽般,猛地拉下帽檐,遮住了那诡异的白发和那双非人的眼睛,小小的身体往树根更深的阴影里缩了缩,彻底隔绝了外界。
————
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沈若光此刻混乱的大脑!
纯白的头发…淡黄到近乎透明的眼睛…那种凝固的、非人的“安静”… 眼前这个站在音乐教室里、刚刚用冰冷手指触碰他的白发少女,与童年树荫下那个惊鸿一瞥的诡异身影,瞬间重合!
“是…你?”
沈若光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震惊和一种源自童年深处的、模糊的恐惧。
他终于找回了声音,目光死死锁定在白发少女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试图从那双空洞的眸子里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少女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歪了歪头,仿佛在“理解”沈若光的问题。
那动作依旧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感。然后,她的视线再次转向门口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苏优偲。
而门外的苏优偲,将沈若光那句震惊的“是你?”和他看向白发少女那混杂着惊愕与恐惧的眼神,尽收眼底。
这绝不是被撞破暧昧的慌乱!
更像是一种见到“故人”的骇然!
这个认知让苏优偲的心脏狂跳不止。
沈若光认识这个诡异的白发少女?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沈若光!她是谁?!”
苏优偲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尖锐,猛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彻底闯入了这凝固的三角空间。
她的目光在沈若光惊魂未定的脸和白发少女毫无波澜的面孔之间来回扫视,寻求一个答案。
白发少女的目光终于完全落在了闯进来的苏优偲身上。
那空洞的瞳孔里,似乎第一次映入了清晰的影像。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沈若光看着苏优偲惊怒交加的脸,又看看眼前这个如同从童年噩梦深处走出来的白发少女,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童年树荫下的诡异记忆与现实音乐教室里的冰冷对峙交织缠绕,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个是带来阳光和音乐希望的同伴,一个是如同鬼魅般重现的、来自过往的人影……
空气,比之前更加沉重,带着山雨欲来的死寂。只有苏优偲急促的呼吸声,敲打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优偲的质问卡在喉咙里,怒火和受伤被一股更强烈的疑惑取代。
这个白发少女的脸……为什么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不是在现实里,而是在……屏幕上?
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仓皇地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
社交媒体的推送、娱乐新闻的封面……她的目光急速扫过,心跳如鼓。
终于,她的动作猛地停住,瞳孔骤然收缩!
屏幕上,是一张精心修饰却依旧能看出底子的宣传照:如雪的白发,精致的五官,带着疏离感的眼神,还有那标志性的、近乎透明的淡色瞳孔——当红新生代偶像,白倾辛!
苏优偲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目光在手机屏幕和眼前活生生的白发少女之间来回扫视。
一丝不差!
那淡漠的神情,那独特的发色和瞳色……
眼前这个刚刚用冰冷手指暧昧地抚摸沈若光、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少女,竟然就是活跃在荧幕一线、被无数粉丝追捧的偶像白倾辛?!
“白……白倾辛……?”
苏优偲的声音干涩,带着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喃喃念出了这个名字。
被点名的白发少女——白倾辛,似乎对这个身份毫无波澜。
她的视线甚至没有在苏优偲身上停留太久,那双空洞的淡色瞳孔再次精准地锁定在沈若光身上。
就在苏优偲还在消化这爆炸性信息时,白倾辛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绝非偶像营业式、而是带着某种深意、甚至有些暧昧的弧度。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与之前冰冷触感截然不同的、近乎缱绻的意味,只对着沈若光说:
“我等很久了……”*她的目光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但等不下去了,所以……”
话音未落,在苏优偲惊骇欲绝的注视下,白倾辛那只苍白的手再次抬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轻轻按在了沈若光的胸膛上!
她的身体也随之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要嵌入他怀中的姿态靠近!
“我就来找你了。”
这亲昵到露骨的动作和宣言,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啊啊啊啊!Stop!!!”
苏优偲的理智断片!什么偶像!什么身份!
她脑子里只剩下那个冰冷的手指抚过沈若光胸口、而现在又变本加厉的画面!
她尖叫着,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猛地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插进两人之间,双臂张开,粗暴地将他们分开!
白倾辛被这股力量推开,踉跄后退了两步。
她脸上那抹暧昧的笑意瞬间消失,又恢复了那副毫无表情的、人偶般的木然。
她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淡淡地扫了苏优偲一眼。
而沈若光,在被苏优偲推开后,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他眉头紧蹙,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翻涌——有对白倾辛突然出现和诡异举动的惊骇,有对童年被唤醒的木楞,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但他最终,依旧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承受着无形重压的雕像。
“喂!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偶像之类的,总之,你……”
苏优偲挡在沈若光身前,胸口剧烈起伏,指着白倾辛,声音因愤怒和激动而颤抖,准备将所有的质问和警告倾泻而出。
然而,她的话被打断了。
白倾辛的目光从苏优偲愤怒的脸上移开,转向沉默的沈若光,停留了短暂得几乎无法捕捉的一瞬。
然后,她微微垂下眼帘,对着苏优偲的方向,轻轻地、极其标准地弯下了腰。
“同学,打扰你们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起伏的、偶像式的清冷空灵,礼貌得近乎疏离,“我立马就离开。”
“哈……!?”
这突如其来的、姿态极低的道歉,像一盆冷水,浇在苏优偲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她满腔的质问和指责瞬间被堵了回去,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噎得她难受。
她看着白倾辛直起身,那完美的偶像仪态仿佛刚才的一切暧昧和侵占都只是幻象。
白倾辛没有再给任何人一个眼神,转身,步履轻盈地、无声无息地走出了音乐教室,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留下苏优偲僵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指控的姿势,满腔的怒火和委屈无处发泄,只剩下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冰冷的困惑。
她猛地回头看向沈若光。
“前辈!”
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无法抑制的质问,“她到底是谁?!她刚才说的‘等你很久了’是什么意思?!你和她……你们到底……”
她说不下去了,白倾辛按在他胸口的手,那句“我就来找你了”的暧昧宣言,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子里。
沈若光依旧沉默。
他看着白倾辛消失的门口,又看向面前脸色苍白、眼中带着受伤和强烈不信任的苏优偲。
童年树荫下那惊鸿一瞥的纯白阴影,与现实里偶像白倾辛诡异的重合与暧昧宣言,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关于白倾辛,关于那段模糊的童年,关于她话中隐含的“等待”……他一个字也解释不清。
音乐教室里,只剩下苏优偲急促的喘息和沈若光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乐队组建之初那点微弱的信任和希望,在白倾辛这突如其来的“降临”与“离开”中,被撕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
放学的喧嚣早已散去,音岚学院沉入暮色。
沈若光套上便利店那件略显宽大的蓝色围裙,冰凉的空气混合着关东煮的微咸气息扑面而来,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音乐教室里白倾辛那冰冷的触碰、暧昧的宣言、苏优偲震惊受伤的眼神……还有童年树荫下那道纯白的、凝固的阴影……这一切像混乱的胶片,在他脑海中反复放映,搅得他心神不宁。
“小沈啊,把后面货架补一下,顺便把这个放一下。”
店老板是个和善的中年人,指了指柜台旁边的小型壁挂电视,“最新一期的《星光对对碰》,录好了,放轻松点看看。”
老板大概是想给沉闷的晚班添点乐子。
沈若光沉默地点点头,接过补货单,推着沉重的推车走向货架深处。
他机械地清点、补货,动作带着一种麻木的疲惫。
便利店里流淌着电视开启时轻微的电流声,然后是欢快得有些刺耳的开场音乐和主持人夸张的笑语。
他背对着电视,专注于货架,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隔绝在外。然而,当那个名字被主持人以无比热情、甚至带着一丝谄媚的语调高声念出时,沈若光补货的动作还是无可避免地停滞了。
“——让我们掌声欢迎,永远带给我们惊喜与纯净力量的新生代歌姬,白倾辛!”
店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沈若光缓缓地,几乎是抗拒般地,转过了身。
壁挂电视的荧光屏上,光芒汇聚。
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站在舞台中央。
如雪的白发在精心设计的灯光下流淌着近乎圣洁的光晕,与她身上简约却剪裁完美的纯白礼服相得益彰。
那张脸,褪去了在音乐教室里的那份空洞木然和诡异的暧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完美的、经过精心雕琢的偶像式表情——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微笑,眼神空灵地望向远方,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她微微颔首,向台下欢呼的粉丝致意,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主持人夸张的赞美和台下狂热的尖叫如同背景噪音,将她衬托得如同降临凡尘的精灵。
沈若光靠在冰冷的货架上,手里还捏着一包待上架的薯片。
他就这样隔着几排货架,隔着便利店里廉价日光灯与电视荧屏光芒交织的空气,静静地看着屏幕里那个光芒万丈的白倾辛。
好看。
精致得毫无瑕疵,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
这的确是实现了的梦想,站在了无数人仰望的巅峰。
屏幕的光映在他深色的瞳孔里,却照不进眼底。他的脸上没有苏优偲那样的震惊,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沉的、几乎凝固的呆滞。
那呆滞之下,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恍然?是确认?是面对巨大身份落差的茫然?
还有一丝……被时间尘封的、沉甸甸的怀念。
怀念的并非眼前这个光彩照人的偶像,而是那个盛夏树荫下,草帽下惊鸿一瞥的、带着非人般“安静”的纯白身影。
那个被世界隔绝在角落、只专注凝视着蚂蚁的“异类”。
那个被他莽撞的搭话惊扰,如同受惊小兽般缩回阴影里的孩子。
“原来……”
沈若光近乎无声地低语,声音干涩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颤抖,“……她已经实现了吗。”
实现了吗?
实现了什么?
是站在聚光灯下接受万众欢呼的梦想?
还是……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用完美的偶像外壳,包裹着内里那份冰冷、空洞和……指向他的、令人不安的“等待”?
屏幕里,白倾辛开始演唱。她的歌声空灵飘渺,技巧无可挑剔,如同山涧清泉,却透着一股子不真实的寒意。
那歌声流淌在便利店里,与关东煮咕嘟的气泡声、冰柜的嗡鸣格格不入。
沈若光猛地收回视线,像是被那歌声烫到。
他低下头,用力将手中的薯片塞进货架的空隙,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刺眼的荧光屏,专注于手头枯燥的补货工作。
然而,白倾辛那空灵的歌声,还有屏幕上她那张完美却疏离的脸,如同无形的幽灵,萦绕在这狭小的便利店空间里,也萦绕在沈若光沉重的心头。
那句“我等你很久了”的低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与电视里飘渺的歌声重叠,冰冷而执拗。
店老板在柜台后跟着电视里的节奏轻轻点头,对沈若光说:“这小姑娘唱得真不错,是吧?就是感觉……有点冷冰冰的,不像真人。”
沈若光没有回答。他只是背对着电视和老板,在货架的阴影里,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便利店的冷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沉默而疲惫的轮廓。
电视屏幕的光芒在他身后的地板上投下一片晃动的、刺眼的光斑,仿佛一个无法摆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