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老房子有灵魂。
在万物有灵的方舟“阿尼玛”上，老房子则尤其容易变得令人厌烦至极。例如这座家族档案馆的建筑，就常年一副暴躁脾气。它只会用吱吱呀呀、嘎嘎作响、滴滴答答和叽叽咕咕来表达它的不满。它讨厌穿堂风，害得关不严的门扇在夏日里噼啪作响。它讨厌雨水，害得秋日的檐槽总是蓄满积水。它讨厌冬日渗入墙壁的湿气。它讨厌春天在庭院各处疯长的杂草。
然而，这座档案馆建筑最厌恶的，莫过于不遵守开放时间的访客。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在那个九月的清晨，建筑比往常更加吱吱呀呀、嘎嘎作响、滴滴答答、叽叽咕咕。它感觉到有人进来了，尽管查阅档案的时间还早得很。而且这位访客甚至没有老老实实地站在入口处的台阶上等候。
不，她像个窃贼一样溜了进来，径直穿过档案馆的衣帽间。就在一面漂亮的镜柜正中央，冒出了一个鼻子。那鼻子从镜子里越探越长。很快，一副眼镜、一条眉毛、一方额头、一张嘴、一个下巴、两颊、双眼、头发、脖颈和双耳也相继显露。一张面孔悬在镜中，肩膀以上的部分都探了出来，先是向右张望，接着又向左看去。然后，稍低一点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弯曲的膝盖，紧随其后的是一整个身躯脱离了镜柜，如同从浴缸中跨步而出。身影完全脱离镜子后，不过是一件破旧的外套、一副灰蒙蒙镜片的眼镜和一条长长的三色围巾。而这层层包裹之下的，正是奥菲丽亚。
此时，衣帽间里所有的柜子都在奥菲丽亚周围吱嘎抗议，对这个无视档案馆规章的闯入者愤怒不已。柜子铰链嘎嘎作响，柜脚咚咚跺地。衣架彼此碰撞，叮当作响，活像被个撞门鬼来回摇晃。这番暴怒的宣泄似乎对奥菲丽亚毫无影响。她早已习惯档案馆这易怒的脾气。
“安静，”她低语道，“安静……”家具们立刻平息下来，衣架们也静静挂着不动了。
档案馆建筑认出了她。
奥菲丽亚走出衣帽间，在身后关上了门。门上挂着一块告示牌，写着：
注意：冷室请添置外衣
奥菲丽亚双手插兜，长长的围巾拖在身后，走过一排贴着标签的档案柜，标签上写着《出生登记簿》、《死亡登记簿》、《血亲婚姻登记簿》等等。她轻轻推开了图书馆的门。四下无人。百叶窗紧闭着，但几缕阳光从缝隙中透进来，穿透半明半暗的空间，照亮了一排斜面书桌。
花园里一只乌鸫的鸣唱，仿佛给那缕微光更添了几分光彩。档案馆寒气逼人，让人恨不得敞开所有窗户，放进外面温煦的空气。奥菲丽亚在门口驻足片刻。她望着那一束束阳光随着天色渐亮，在地板上缓缓推移。她深吸着旧家具和冷冻纸张混杂的气息。
这股浸透了她整个童年的气味，奥菲丽亚很快便再也闻不到了。她缓步走向档案管理员的房间，那里只用一道帘子与大厅隔开。尽管时辰尚早，房间里已然飘散着浓烈的咖啡香。奥菲丽亚在围巾里轻咳一声，示意自己站在帘外，但声音被一段熟悉的歌剧旋律盖过了。于是她索性从帘子间溜了进去。要找档案管理员并不费事，因为这间屋子既是厨房、客厅，也是卧室和书房，而他正坐在自己的床上，埋头读报。
那是个白发蓬乱的老人。他一只眉毛下夹着个放大镜，显得那只眼睛硕大无比。他戴着手套，外套里面穿着件熨得马虎的白衬衫。奥菲丽亚又咳了一声，但那留声机里的音乐声盖过了她。他正埋头看报，跟着歌剧小调哼唱，调子还不太准。而且咖啡壶噗噗作响，暖炉嘶嘶低鸣，再加上档案馆建筑里常有的各种窸窣杂音。
奥菲丽亚再一次将房间里的独特氛围深深刻入脑海：老人跑调的哼唱，透过窗帘渗进来的天光，小心翼翼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新鲜咖啡的香气，以及稍淡一些的煤油灯樟脑味。房间一角摆着个棋盘，上面的跳棋子兀自移动着，仿佛有两个隐形人在对弈。奥菲丽亚真想就此离开，什么也不碰，让一切维持原状，不破坏这熟悉的画面。
然而，她必须鼓起勇气打破这宁静。她走到床边，轻轻拍了拍档案管理员的肩膀。
“老天！”他惊叫一声，差点摔倒，“你就不能先吱个声吗？非得这么吓人一跳？”
“我试过了。”奥菲丽亚歉疚地说。
她捡起滚落地毯的放大镜，递还给他。随后，她脱下那件从头裹到脚的长外套，解下那条似乎永无尽头的长围巾，把它们都搭在椅背上。此刻的她，只剩下娇小的身形，一头厚厚的褐色卷发胡乱编成辫子，戴着副方方正正的眼镜，穿着更像是老妇人的衣裳。
“你肯定又是从衣帽间溜进来的，对吧？”档案管理员嘟囔着，边用袖子擦拭放大镜，“净挑些稀奇古怪的时辰钻镜子，你这怪癖！明知道这老房子最忌讳有人不请自来。哪天掉根房梁砸你头上，可怨不得别人。”
他那粗声粗气的嗓音，震得两道几乎翘到耳根的漂亮小胡子尖儿直颤。他费力地从床上起身，拿起咖啡壶，嘀咕着一种方舟“阿尼玛”上除了他再无人懂的方言。整日与故纸堆为伴，老人完全活在了过去。就连他读的那份报纸，也至少是半个世纪前的旧物了。
“妮儿，来杯咖啡？”
这位档案管理员不大好相处，但每当他目光落在奥菲丽亚身上，一如此刻，那双眼便如苹果酒般泛起光来。他一向偏爱这位远房侄孙女，或许是因为全家族就数她最像他。一样古板，一样离群索居，一样羞涩拘谨。
奥菲丽亚点了点头。她喉咙突然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叔公为他们俩各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