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和你母亲通了电话,”他胡须翕动着含糊道,“她激动得语无伦次,一大半话我都没听清。不过要紧的事是明白了:看来你终究是逃不过去了。”
奥菲丽亚默默点头。叔公立刻拧紧了那两道浓眉。
“别摆出这副模样。你母亲替你找了位夫婿,这事儿就算定了。”
他把咖啡杯递给她,身子往床上一沉,床架所有的弹簧都吱呀作响。
“坐吧。教父教女,我们得好好谈谈。”
奥菲丽亚拖了把椅子到床边。她恍然隔世般凝视着叔公那副张扬的胡须,仿佛正透过他,看着自己人生的一页书在眼前被生生撕裂。
“我大概猜得到你为什么这么盯着我瞧,”他说,“不过这次不行。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那灰蒙蒙的眼镜片,那深沉的叹气好像你有多不幸。统统收起来。”
他竖起拇指和食指,指节上都覆着浓密的白毛。
“你已经拒绝过两个堂兄了!我得承认,他们丑得像胡椒磨,笨得像夜壶,但你挨个把他们拒之门外,等于羞辱了整个家族。最糟的是我还帮你搅黄了这两门亲事。”
他胡须里飘出一声叹息。
“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造的物件。你温顺得像颗板栗:从不提高嗓门,从不耍性子;可一听到‘丈夫’这词儿,你就比铁砧还硬!可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总归到了婚嫁年纪。你要是再不从,家族就会宣布你是个废人,我可不愿意看到这个。”
奥菲丽亚鼻尖埋进咖啡杯,觉得是时候该自己开口了。
“您真的不用担心,叔公。我来不是求您反对这门亲事的。”
就在这时,留声机的唱针卡进了一道音槽。女高音的歌声在房间里空洞地回荡:“假如我……假如我……假如我……假如我……”
叔公没起身去拨唱针。他太过惊愕。
“你说什么?你不用我插手?”
“不用。我今天来求您的唯一恩典,是准许我进档案室。”
“我的档案室?”
“就今天。”
“假如我……假如我……假如我……假如我……”留声机结结巴巴地重复着。
叔公狐疑地挑起一条眉毛,手指捻弄着胡须。
“你不是指望我去跟你母亲说情吧?”
“那毫无意义。”
“也不是要我去点醒你那软骨头老爹?”
“我会嫁给家族为我选定的人。就这么简单。”
唱针猛地一跳,颠簸着继续前进,女高音胜利般地宣告:“假如我爱你,你可得当心!”
奥菲丽亚推了推眼镜,定定地看着她的教父。她褐色的眼眸与他琥珀色的眼珠一般深邃。
“那就好!”老人松了口气,叹道,“老实说,我没想到你竟能说出这话。那家伙想必给你留下了天大的印象。直说吧,是谁?”
奥菲丽亚起身去收咖啡杯。她本想在水龙头下冲洗,但水槽早已堆满了脏盘子。通常奥菲丽亚不爱做家务,但此刻她摘下手套,卷起袖子,开始洗碗。
“您不认识他。”她终于说道。
她的低语被哗哗的水声盖过。叔公关掉留声机,走到水槽边。
“没听清,妮儿。”奥菲丽亚暂时关上了水龙头。她声音轻柔,吐字也不甚清晰,常常需要重复。
“您不认识他。”
“你忘了在和谁说话!”叔公嘿嘿笑着抱起胳膊,“我虽足不出户,可族谱比谁都熟。从山谷到大湖,哪怕最远的堂亲,没有我不知道的。”
“您不认识他。”奥菲丽亚坚持道。
她用海绵擦着盘子,目光却失神地望着前方。徒手触碰这些碗碟,她不由自主地回溯时光。她能详尽描述叔公拥有这些盘子以来,每顿饭的残迹。通常奥菲丽亚很专业,从不会徒手碰别人的物品,但正是在这间屋子里,叔公教会了她认字。这里的每件器物,她都了如指掌。
“这人不是族亲,”她终于坦白,“他来自极地。”漫长的沉默笼罩下来,只有管道里的汩汩水声。奥菲丽亚在裙子上擦了擦手,透过方方正正的镜片望向教父。他突然缩成一团,仿佛老了二十岁。胡须尖垂落下来,如同降了半旗。
“这是什么混账话?”他嗓音暗哑地低语。
“我也不太清楚,”奥菲丽亚轻声说,“只知道妈妈说他是个好对象。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叔公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鼻烟盒,往两个鼻孔里各塞了一大撮烟末,然后对着手帕打了个喷嚏。这是他理清思绪的法子。
“这肯定是个误会。”
“我也巴不得是这样,叔公,但恐怕不是。”
奥菲丽亚失手滑落一个盘子,它在水槽里摔成了两半。她把两半递给叔公,叔公把它们压在一起,盘子立刻完好如初。他把盘子放到沥水架上。
这位叔公是个非凡的阿尼玛人。他双手能修复万物,再不可思议的物件在他面前都温顺得像小狗。
“肯定是个误会,”他说,“就算我是档案管理员,也从没听说过这么有悖天理的事。咱们‘阿尼玛人’离那些怪胎越远越好。没得商量。”
“可婚礼终究要举行。”奥菲丽亚低语着,继续洗碗。
“可你和你母亲到底中了什么邪?”叔公惊惶地喊道,“在所有的方舟里,就属极地名声最臭。他们那儿有能把人逼疯的邪门力量,那压根不算个家族,就是一帮互相残杀的乌合之众!你知不知道那些关于他们的传言?”
奥菲丽亚又摔碎一个盘子。叔公气昏了头,没留意自己的话对她造成的影响。这也难怪:奥菲丽亚总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极少流露情绪。
“不知道,”她只应了一句,“我也不关心那些传言。我需要背景资料。我只请求您准许我查阅档案。”
叔公把第二个盘子也修好,放上沥水架。房间里的梁木开始吱嘎作响:档案管理员的坏脾气传染了整栋建筑。
“这不像你啊!挑堂兄时你横竖不顺眼,现在他们要把你塞给一个蛮子,你倒温顺如羔羊了!”
奥菲丽亚僵立不动,一手拿着海绵,一手攥着杯子,闭上了眼睛。在眼睑后的黑暗中,她扪心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