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直是阴天。虽然病房的灯光是柔和的暖黄色，驱散了些许消毒水的冰冷，却驱不散盘踞在我心头的寒意和陌生感。下午四点半，护士就送来了晚餐——一碗寡淡的白粥，一些水煮青菜，几只虾，一勺红烧肉，一个水煮蛋——整齐地摆在床头柜上。平心而论还行，但食物的气味混合在空气里，非但没有勾起食欲，反而让胃部一阵难以言喻的翻搅。
我勉强坐起身，拿起林老师下午拿来的勺子和筷子（医院好像不给）。白粥温热，入口却味同嚼蜡。青菜更是如此，咀嚼起来只有纤维的粗糙感，毫无滋味可言。虾和肉也没什么味道。是医院的病号饭本就如此清淡？是我头部受伤影响了味觉？还是……这具属于“苏怡瑶”的身体，原本就胃口不好？
饥饿感是存在的，一种源自身体内部的微弱信号，但大脑深处，那个主导着意识的“我”，对此毫无共鸣，甚至带着一丝排斥。这具躯壳需要能量维持运作，但我却像一个被迫给陌生机器加油的操作员，带着任务般的勉强。勉强咽下几口粥，吃掉了蛋白（蛋黄实在无法下咽），嚼了几口肉，便再也无法继续。胃里沉甸甸的，不是饱足，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滞涩感，仿佛吞下的不是食物，而是更多的迷茫和不安。
放下勺子没多久，身体内部传来一阵燥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被长发遮住的脖颈间也感到粘腻。是病房冷气不足？还是身体虚弱导致的虚汗？我下意识地抬手想擦汗，指尖触碰到细腻却汗湿的皮肤，以及贴在脸上的头发。那种“非己”的触感又鲜明起来。
一股强烈的清洁欲望随之升起。出汗后粘腻的感觉让这具躯壳显得更加“他者”，更加难以忍受。我想洗澡。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的恐惧和羞耻感瞬间淹没。洗澡？意味着要赤身裸体地面对这具陌生的、女性的身体。在厕所隔间里那短暂而震惊的确认已经足够煎熬，现在要在更开阔的空间，更明亮的光线下，长时间地、彻底地审视和清洗它？仅仅是想象那场景，一股寒意就从脊椎窜上来，比汗湿的感觉更让人难受。仿佛那不是清洁，而是对另一个灵魂领地的亵渎和侵犯。
而且，在医院应该去哪里洗澡？我的常识性记忆里好像没有这个。需要去问护士吗？怎么开口？“护士，请问……我身上出了汗，想洗澡……怎么洗？”——光是想象这句话，就让我喉头发紧，脸颊莫名发烫。护士会理所当然地告诉我流程，但她们不会理解我内心的惊涛骇浪。在她们眼中，我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因脑震荡而失忆的年轻女病人苏怡瑶，清洗自己的身体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而，对我而言，这无异于一场酷刑。
最终，对暴露和审视的恐惧压倒了清洁的欲望。我放弃了。问右床的奶奶借了纸巾，去厕所用纸巾沾了温水，简单地擦拭了一下脸和脖子，然后像做贼一样把手伸进衣服下面，偷感很重地擦身体。虽然我有想过和下午一样躲进隔间里擦，但又觉得那样更加奇怪。
正擦着，背后有脚步声，吓得我一激灵。从镜子里看到的是一个看上去30多岁的女人，和我一样穿着病号服。我这才强烈地被提醒自己确实是在女厕所里——之前都没有在厕所里碰到别人。
我停下了动作，直到那个女人走进隔间关上门。可我在紧张什么？我确实是女的——起码身体是，也没有做错任何事。但为什么我下意识里总有一种恐惧感？想来想去，只有“我的意识本应是男人”可以解释。
耳边传来的小便声也让我头皮发麻，那种被迫窥私的尴尬感又来了。我努力不去听那个声音，继续专心擦身体。手中的纸巾拂过**的下缘，将它轻轻抬起，陌生的重量感牵拉着皮肤。我意识到苏怡瑶的胸部还真的不小——尤其是和她纤瘦的身材相比。但我很快甩掉了这个有点猥琐的念头。
我又擦了腹部，撩起裤管擦了腿。苏怡瑶的腿比想象的还细，几乎像没开始发育的小朋友。至于私密处，我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虽然我知道那里可能才是女生最应该注意清洁的部位，但目前我实在没做好那个心理准备。
我幻想着在自己不得不彻底清洁苏怡瑶的全身之前，或许我的意识能离开这个走错了的身体。虽然我知道这几乎不可能，就像若不是我碰到这种事，我会认为意识转移也一样不可能。
重新躺回床上。身体表面的粘腻感减轻了些，但内心的烦躁和不适感却丝毫未减，反而因为这种“妥协”和“逃避”而更加沉重。
晚饭后的几个小时很快过去，夜色渐深，病房里只剩下中年妇女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和老太太均匀的呼吸声。窗外很暗，不像是在繁华的上海，也许是郊区（Y医院在郊区有分院吗？）。偶尔有车经过，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流动的光斑。头痛似乎减弱了一些，但另一种更尖锐的焦虑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明天。
明天，苏怡瑶的父母就要来了。
林老师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回响：“明天早上你应该就能见到他们了。” 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带着对女儿的担忧和思念，风尘仆仆地从成都赶来。而我，一个占据着他们女儿身体的“异乡客”，该如何面对他们？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神经。我无法入睡。闭上眼睛，就是想象中他们充满关切和期待的眼神，以及当我无法回应那份亲情时，他们脸上可能出现的困惑、失望甚至惊骇。
我必须知道更多。更多关于苏怡瑶的事。
我再次拿起那部蓝色的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刺眼。这一次，我不再是无目的地浏览。我像一个闯入者，带着明确的目标，开始系统地翻查这个女孩的人生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