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过风景和校园照,我重点寻找人物。家庭相册里有大量照片:一对看起来有些年龄差、温和知性的夫妇——应该就是苏怡瑶的父母;一个眉眼与苏怡瑶有几分相似,但更显稚嫩和活泼的男孩,大概十三四岁,是她的弟弟;还有一只慵懒的蓝色英国短毛猫,在不同场景下打盹或撒娇。父母的眼神里满是慈爱,弟弟的笑容带着调皮,那只猫则显得理所当然地占据着家庭的温暖角落。这些画面温馨得让人窒息,因为它们离我如此遥远。
退出相册,我深吸一口气,点开微信,置顶的是一个叫“豆包宇宙管理中心”的群聊。看上去这就是苏怡瑶的家庭群。里面的对话琐碎而日常。最近两天群里没什么对话,也没提到苏怡瑶受伤的事,或许是因为平时大家可以面对面说话,也不用在群里聊这些。我翻到前几天:
> 豆包今天吃罐罐:瑶瑶,成都今天还是高温酷暑,上海热不热?军训别硬撑啊!
> Su11:还行,妈。今天下雨了。
> 知行合一:生活费够不够?不够跟爸说,别省着。
> Jin_Assassin:姐!我这次月考英语全班第三!你答应我的新耳机!
> Su11: [点赞表情] 说话算话。继续加油。
> 豆包今天吃罐罐: [一张猫睡在沙发上的照片] 豆包又想你了,老在你房间门口转悠。
> Su11: [流泪表情] 我也想它。帮我多撸撸它。
指尖划过这些对话,冰冷的屏幕传递着另一个灵魂的温度。我像一个偷窥者,窥视着不属于我的亲情、责任和牵挂。苏怡瑶的回复通常简洁,有时带个表情,显得内敛而温和。她对弟弟有要求也有奖励,对父母报平安,对家里的宠物充满思念。
我又点开她与几个看上去像是闺蜜、同学、室友的私聊记录,还有那个“永远的(3)班”群聊。信息量巨大,拼凑出一个更立体的苏怡瑶:
从大家的祝贺和调侃中,能看出她是名副其实的学霸,尤其在英语方面。聊天里经常提及她在读英文原版小说,有弗吉尼亚·伍尔夫、简·奥斯汀、毛姆、菲茨杰拉德之类。和闺蜜讨论情节和人物,言辞间都透着热爱和深度思考。最让我惊讶的是,比较早的群聊和私聊记录里都能看到她带领校队备赛、训练留下的痕迹。一篇学校公众号的推文链接下(是她转发在群里的),赫然写着:“热烈祝贺我校英语辩论队在苏怡瑶同学带领下,勇夺成都市高中生英语辩论锦标赛冠军!” 推文里有一张合影,苏怡瑶站在中间,捧着一个金灿灿的奖杯,脸上是罕见的、带着自信和些许疲惫的笑容,眼神明亮而坚定。
高二时,她还和一位备注“卫老师”的联系人聊过对未来的规划:“我还是想往翻译或者比较文学研究的方向发展。感觉文字和语言背后的文化碰撞很有意思。”目标清晰而充满书卷气。
一个内向、安静、甚至有些瘦弱的外表下,包裹着一个在热爱的领域里闪闪发光、充满领导力和韧性的灵魂。她不是默默无闻的普通女孩,她是学校的明星,是冠军队伍的领袖,是怀揣着翻译家或学者梦想的追光者。
这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占据这样一具充满潜力和故事的躯壳,让我感到的压力和荒谬感成倍增加。我不仅偷走了她的人生,还可能毁掉了她精心规划的未来。那个金灿灿的奖杯照片里,她眼中的光,与我此刻镜中倒影的茫然空洞,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家人、弟弟、豆包(那只英短)、辩论赛、翻译梦……这些词汇和信息碎片,不再是空洞的符号,而是有了具体的形象和重量。它们共同构成了“苏怡瑶”这个身份的血肉和骨架。而我,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幽灵”,却要强行塞进这具精心塑造的躯壳里。
反复翻看着苏怡瑶父母的照片,试图将他们的面容刻进脑海——身材有点发福、秃顶但温和的父亲,身材和女儿一样瘦小、眼神关切、看上去还很年轻漂亮的母亲。至少,明天见面时,能第一时间认出他们。这大概是我唯一能做的“准备”。
身体的疲惫最终压倒了精神的焦虑。在反复确认了苏怡瑶父母的长相后,不知何时,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滑落在枕边。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暂时逃离了这令人窒息的身份困境。
然而,安宁是短暂的。
意识是被骤然惊醒的。仿佛从深水区被猛地拽出水面,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狂跳,撞击着肋骨。我几乎是弹开了眼皮,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让视线一片模糊的白茫。
几秒钟后,景象才艰难地聚焦。
心脏的狂跳不是因为梦魇,而是因为眼前的现实。
床边,无声无息地,坐着两个人。
正对着我的,是两张昨晚在手机照片里反复确认过的脸——苏怡瑶的父母。母亲眼眶红肿,显然哭过,虽然此刻情绪看上去已经稳定,并且因为我醒来而有些惊喜,但目光深处仍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担忧和心疼。父亲紧抿着嘴唇,眉头深锁,眼神复杂地在我脸上探寻,那里面有焦急,有疲惫长途跋涉的痕迹,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们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在我睁眼的那一刻,才敢释放出压抑了一路的紧张和关切。
而在父母侧后方,林老师和另一位年轻的女性——可能也是老师——安静地站着。林老师换了一件深色的、略有点老气的Polo衫,脸色也有些凝重,眼神在我和她的父母之间快速扫过,带着一种安抚和观察的意味。
空气仿佛凝固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尚未平复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时间似乎被拉长。我僵在床上,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又在下一秒冻结。大脑一片空白,昨晚辛苦记住的“父母特征”瞬间蒸发,只剩下最原始的、被窥破秘密的恐慌。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吞咽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在这里坐了多久?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沉睡?而我,竟然毫无察觉!
巨大的惊吓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准备”和伪装的念头。我像一个在作案现场被逮个正着的窃贼,暴露在失主灼热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母亲终于忍不住,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气声地唤道:
“瑶瑶……?……你……你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